鼓声,那渐行渐近的花鼓声,宛如九幽无常出巡的号角,自远方朝着乌篷船徐徐飘来。
在船头打盹的老李头恍惚间听到此声,当下心头一震,睁开眼睛定睛一看,只见远方的河面上,有一艘单桅帆船,正向着此处渐渐靠近。远远的,小如一锭元宝,却又如死神的眼睛一般,船头的灯火散发着诡异的光亮。
“不......不好了!”老李头当即脸色惨白,抓起一旁的船桨,就想将乌篷船划向一旁石壁下杂乱的草丛之中暂时躲藏,却十分不巧的在手忙脚乱之中,不小心将船桨落入了湍急的河水之中。
“该......该死!”老李头慌忙的伸手去抓,却只是水中捞月一般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船桨在湍急的河水中,打了个转,便欢快的远去了......
再度抬头看时,那先前还元宝大的单桅帆船,现在已经是如同一只大碗了。“咚咚咚咚”的击鼓声,也是愈发清晰起来。
老李头“哎呀”苦叫一声,拍了一拍大腿,当下推醒睡得迷糊的帮工,随即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船舱里。
舱内的众人皆是睡得无比香甜,鼾声此起彼伏,除了那六感聪敏的肖?,已是混混沌沌的睁开了双眼,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脸色煞白的老李头,问道:“这鼓声......旁边是有市集吗?”
“你......我们可能要有麻烦了......”老李头神情慌张的说道,“都别睡了!咱们......咱们遇见水匪了!”
“谁......谁长肥了?”被推搡的迷迷糊糊地齐泽辉颇为疑惑的揉了揉眼睛,却是伸长了胳膊,作势就要“咿咿呀呀”的伸个懒腰,但是此刻已经反应过来的肖?,立刻捂住了他的大嘴,随即低声道:“嘘......你听......”
齐泽辉愣了愣神,刚要推开手说些什么,但是很快,他也听见了那“咚哒咚哒”的击鼓声,脸色“唰”的就变了。
“怎么会被发现呢?按理来说是不会被发现的啊......”老李头有些抓狂的上下翻看着,很快,他敏锐的小眼神就注意到了那对呼呼大睡的母子旁,被撕开的脸盆大的破洞。
当下,他愣了愣神,随即无奈的摇头叹息道:“作孽啊......自己在作孽啊......”言罢,俯身吹灭了两盏烛火,让一切在度归于黑暗的笼罩中。
鼓声愈发接近,沉睡的众人也一个接一个醒来。
黑暗中,人们屏息静气,沉默不语的等待着这可能即将到来的灾难,冷静僵硬的外表下,是一颗颗战栗不已的心。
老李头领着矮帮工趴伏在甲板上,用仅剩的一只船桨一点一点的划着水,想要尽快将乌篷船隐没入不远处那被阴影和藤蔓笼罩着的芦苇丛中。
单桅船走近了,击打皮鼓的声音也愈发清晰可辨了,透过篷布上的破洞,每个人都可以清晰的看见那艘被水草和青苔覆盖满的单桅帆船,以及船头那“咚咚”作响的大鼓后,赤身裸体浑身刺青的凶恶男人,而那甲板上明亮的烈焰中,是一只只被烤得焦黑恶臭的人类手脚,极为惹眼,也极为瘆人。
尽管老李头已经很努力的想要将乌篷船藏起来了,但无奈的是,船舱里的烛光暴露的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经无法让任何人忽略,这片黑暗河面上还有这样一抹橘黄的暖光。
水匪的船过来了,停在了小乌篷船的跟前,然而那刺青男人手里的鼓锤,却不曾停止敲击。火焰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同样面庞凶恶的汉子,他一只脚横跨过船沿,对着乌篷船淡淡的说道:
“怎么还缩在龟壳子里?是要老子请你出来吗?”
话语间,手掌已拨动衣襟,露出那柄别在腰间的弯刀。
船舱里,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向这艘船的主人,仿佛这时本就应该是他出面解决,而老李头的脸却已经是皱成了一团,像是在挣扎着什么,又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终于,老李头仿佛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缓缓睁开了双眼,他抬起头,对着船舱内的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都在这里等俺,不要说话,不要乱跑……”
随后,他便掀开帷幕,独自一人毅然决然的走向了甲板,佝偻的背影在众人眼中不断方法,像是一个赴死的英雄那般,孤独,而又悲壮……
肖?有些坐不住了,他悄悄解下了胸口的活扣,就欲提着金刚座跟上去杀上一番,但齐泽辉一眼就看出了好友的意图,当即飞快的伸出身去,一把将他给按了回来。
“你这是做什么?”肖?压低了声音,却仍是显得非常不悦:“那船家可能会没命的!”
“先不要轻举妄动……”齐泽辉眯起了眼睛,应道:“看老人家的样子,或许有些应对的办法……嘘!你听——”
话音未落,甲板上已是传来了交谈的声音,那粗野洪亮的嗓门儿一开腔,便知是那水匪在说话:
“哟,是你啊老李头,我还好奇呢,大半夜点着灯还敢在这一块儿溜达,是谁这么胆大不要命呢……”
果然是认识的……肖?和齐泽辉对视了一眼,看来收这天价的船费,也不是没有它的道理……
“是是是,胡爷,是老汉我……”老李头的声音满是卑躬屈膝的意味,“您多担待担待……”
“怎么着?花鼓节也不休息,跑这儿来拉什么货呢?”水匪的声音颇为轻浮,“用不用我替你运一程?”
“不不不,这种小事,怎么能麻烦胡爷您呢……”老李头陪着笑,小心翼翼的说道:“烧干锅曼的胡爷您可是份腿儿,里头的那几个念攒子,怎么敢劳烦胡爷大驾……”
“哼哼,算你老头儿簧点清!”那水匪哈哈大笑起来。
(郎君译注:是份腿儿,指代受尊重的人;簧点清,指人很识时务。)
外头的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始搭起了话,然而之后的交谈里夹杂了太多方言和听不懂的词汇,让船舱里偷听的众人心里头眼里头是一愣一愣的,却仍然弄不明白到底讲了个什么。
“阿辉,你见识多,可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听了半天的肖?是十分的摸不着头脑,一来二去思忖良久,却只能还是选择求助于自己的同伴。
“不太清楚……貌似是江湖里的黑话?”齐泽辉皱着眉头耸了耸肩膀,“看来这撑船的老头儿不简单呐……搞不好年轻时也不是个正经人,到老来砍不动了,现在金盆洗手,才做了这船夫……”
“貌似那水匪已经知道船舱这里有别人了……”肖?盯得那点头哈腰的老李头目不转睛,有些担忧地低声道:“他们会不会串通起来,对我们下手?”
“这个不好说……”齐泽辉抹了一把脸,回应道:“总之咱们得提防着点,万一他们要来硬的,咱仨也不必再给他们留脸子了!”
“嗯嗯!”肖?听罢,当即也是点了点头,手掌也是悄然摸向了背后的金刚座。
却不曾想,甲板上的老李头和水匪吱吱哇哇了许久,竟一直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末了,老李头掏出了腰间的一个小袋儿,听得里面“咯噔咯噔”的,似乎满满的都是银钱。随后,他仿佛像是要收买一般,满脸堆笑的将那袋银钱给了那水匪,水匪也是笑嘻嘻的接过来,掂量了两下,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最后却是变了脸色,眼神有些凝重地叮嘱了一句:“那你就自己青吧!别玩花的!也省得扎了老子的手……”
“多谢胡爷,多谢胡爷……”老李头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对着水匪连连鞠躬拱手。
水匪却不再应他,转而起身跳上了自己的船,临走时,还扭头淡淡的瞥了一眼那船舱,眼神之中满是微妙。
于是,那艘敲打着死亡律动的单桅帆船,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之中,渐渐远去,随后在前方的悬崖拐了个弯,彻底消失不见了。
“这就……完事儿了?”齐泽辉看着那艘渐渐消失的单桅帆船,眼里满满的,皆是惊讶和诧异。
“看来这老船夫的确颇有一手,三言两语的就把那水匪给打发了!”惊喜之余,肖?也是颇为感叹的砸了咂嘴,随后拍了一下好友的肩膀,打趣道:“学着点儿!别尽把一张快嘴落在屎堆上,啪啪啪的全是在骂人!”
“去你大爷的……”齐泽辉白了好友一眼,“总比你这块只知道脸红脖子粗的木头好吧!”
与此同时,船舱里的其他人也是如释重负,从死亡的恐惧之中挣脱出来的几人,已是一番喜极而泣,可言语间,却呈现出一番不同的姿态来:
“谢天谢地……得救了得救了……”
“真是老天开眼啊,这是注定要让我去南宁大展宏图……”
“你这手欠的死孩子……”
“俺有点饿了……”
众人正值在一番劫后余生的狂喜时,脚步声传来,门帘被掀开,一个佝偻的人影走了进来,正是我们的英雄——老李头!
老李头环视着众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有些阴晴不定,可就在人们安静下来、以为另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老李头却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颇为滑稽的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笑着说道:
“破财免灾,破财免灾!虽然花了一点小钱,但是今晚总算是过去了!日后有了那胡爷的照应,我们大晚上的也不用再偷偷摸摸了!点火,煮鱼吃!”
“太好了!”
“真是幸亏有老人家你啊……”
于是众人又开始欢愉起来,纷纷由衷的感谢起老李头的智慧和勇气起来,更是主动撕开了蒙着星月的黑布,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大家一个个喜笑颜开,端坐在旁,欢快的拍打着膝盖,在一派欢声笑语之中,只等着鲜美爽辣的鱼汤端上来。
“汤来了!”煮得“咕噜咕噜”大锅被那位面无表情的矮帮工端了进来,一掀开锅盖,香喷喷、热腾腾的气浪便扑面而来,金黄色的汤汁泛着诱人的油光,直教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
“不要急不要急,今晚大家死里逃生,老汉别的没有,就是鱼多!管够!”看着众人你一勺我一勺的分食着鱼汤,老李头的脸上也是堆满了兴奋夸张的笑容,他背着手站在一旁,颇为满意的听着众人赞美着他的厨艺。
饥肠辘辘的铁牛和肖?吃相更是夸张,金黄的鱼汤一碗接着一碗,连碗底的辣子都舍不得倒掉,掺和着肥嫩的鱼肉一齐下了肚,一来二去,直喝得满脸通红、浑身冒汗,才大呼过瘾。
“老师傅,今晚事情您居功甚伟,怎么能光看着我们吃呢?”而一旁的齐泽辉却是没有动口,他端着一碗满满的鱼汤,笑眯眯的呈给了老李头,笑道:“来吧!喝一碗!”
从他眯起的眼缝中,那抹转瞬即逝的精光中可以看出,尽管众人都在狂欢,而他的心底,却仍旧存在着那样一抹疑虑和顾忌。
一个说江湖黑话的老头子……
一个靠血淋淋的人头上位的水匪……
这件事情……难道真的就可以靠着一袋银子就简单的打发了?
齐泽辉现在十分怀疑,这份突如其来的美味鱼汤中,有着可以夺人性命的东西存在。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有些出乎齐泽辉的预料。
或许是老李头察觉到了齐泽辉的疑虑;
也或许是鱼汤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问题。
老李头连句“胃不舒服”都不曾说出口,只是毫不犹豫的接过了那碗汤,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他在齐泽辉那难以掩饰的诧异目光中,满意的砸吧砸吧了嘴,笑道:“老汉我只是不想和几位争抢罢了,多谢小哥啦!”
“别多谢了……”齐泽辉撇了撇嘴,转身坐了回去,毫不犹豫的抓起了木勺:“麻烦你赶快再弄一锅来吧!”
“好嘞!”老李头哈哈大笑,转身走出了船舱。
然而离开那温暖的光线之后,他的表情,却也迅速从欢快变得低沉和阴冷起来。
他低下头,掏出一枚小药丸,飞快的塞进了自己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