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之中昏暗无比,不辨昼夜。聂远起初还悉心计算着时辰,按照白昼黑夜几更天来运功或是歇息。时日一久,他也将时辰弄成了一团糟,索性也不再管白天黑夜,困时便倒,醒时便起,也不管那么多,倒是快活。
黑袍客每日紧闭双目端坐在墙角打坐疗伤,若非是坐着,简直像死了一般。大漠七狼的狼老三则日日夜夜朝外面大骂不止,狱卒看他身子魁梧、膂力过人,不想进去自找麻烦,只在外与他对骂。
如此浑浑噩噩人模狗样的牢狱生活已经一连过了三天,在这难得的安宁时间里,聂远别无他事,只能将十几年来所学武学一一回忆了一番。这次又有和自己剑法部分相通的黑袍客心法相助,聂远竟感觉颇有温故知新之感。
地牢中饭食脏乱不堪下咽,虽使得聂远脸色愈加憔悴,但他除了静坐冥思无事可做,倒也难得地安下了心。
话分两头,第三日时,铁林都大队精锐尽出戒严全城,城外的五行派弟子暗中传来消息说城外皇帝行营已经建成,且派有重兵把守,柴荣料想李从珂已是出征在即。
又过一日,却听城中锣鼓喧天,马蹄震地,李筠率从马直当先开道护送李从珂出城入驻行营,京城百姓纷纷回避不敢外出。
柴嫣眼见得金戈铁马的从马直铁骑开道出城,又见厚铠重甲的铁林都也在外围护送,确实是好生威武气派,便拍拍柴荣问道:“哥哥,你何时去报信?”
柴荣望着皇帝亲军外出,对柴嫣道:“料想皇上今晚之前到达城外行营驻扎,我今晚出城绕个大圈,明早再装作从北面回来入营报信。”
柴嫣亲眼看到这天子亲征的恢弘场面,比昭义军出征更要厉害几分,不禁为柴荣隐隐担心起来,便又劝他道:“哥哥,你进了皇帝的军营里务必小心,若是露了破绽,这欺君之罪可不是小事……”
柴荣点点头道:“你尽管放心,哥哥到了营中自会随机应变。”
“我替你复述一遍啊,装作从北面回来的斥候报信说潞州沦陷、赵氏父子降敌……其实我不太明白,鬼爷爷到底给郭姑父留了什么锦囊?保得住潞州吗?”
柴荣向她摇头道:“师父也是凡人,大势之前怎能逆天而行?师父留的锦囊,不过是让义父顺势归降、尽力保一城百姓罢了。”
柴嫣知此大是惊诧,禁不住脱口问道:“那又和赵氏父子、石敬瑭有什么分别?”说罢她又自觉不妥,低着头讪讪说道:“对不起,我说得过分了……”
柴荣拍拍柴嫣肩膀,叹口气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本朝气数已尽,连本朝天子都无一战之心,若是强要以卵击石,也是无用。”
柴嫣神情落寞,又问柴荣道:“契丹人野蛮嗜杀,所过之处四处劫掠鸡犬不宁,郭姑父能保住百姓安宁么?”
“一番打草谷怕是免不了,但耶律德光有入主中原的野心,义父和高将军若能按计划劝阻于他,让他稍稍有自重名节收买人心的想法,或许能免去潞州百姓灾祸,这也是无奈之举。”柴荣说道。
柴嫣知道事情到这等地步也只能如此,若是本朝将亡,叛军攻入洛阳便更是麻烦,必须尽快将聂远和柳青寻回。
这日柴荣换了一身军甲,带了书信,牵了那匹枣红马出来笼上了辔头将要出城。临走之时,柴嫣抚抚枣红马鬃毛道:“小红,一定要将哥哥带回来。”
小红俨然没有紧张之态,当下欢快地长嘶一声,似乎是答应了柴嫣。柴荣也慨然对柴嫣和颉跌博道:“师父、小嫣,不必担心于我,大军开拔北上之时,我自会伺机脱离行营回城。”
柴嫣心中矛盾至极,既盼着柴荣早日寻到线索,又担心他也一去不回。可容不得她再多想下去,柴荣已经一挥马鞭,奔向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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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后唐皇帝李从珂金盔金甲,骑着高头大马在众亲军将领簇拥之下来到城外行营,早有驻扎的从马直将领将其迎入。
李从珂亲自将三军兵马安置妥当之后,又传令三军将领升帐议事,一名亲信护卫见得李从珂英姿勃发的模样,竟一时感动涕零,叩拜在地泣不成声道:“陛下能重振雄风,实是天佑我大唐国祚!上苍必会庇佑陛下天军马到功成!社稷定会转危为安啊!”
李从珂亲自将那下属扶起,他看着帐下一众雄武军士,帐外悠悠传来一阵牛角声。他忽然眼神放光,追思起往事道:“三年前,朕还是区区一个潞王,朕不是先皇的亲生儿子,但半辈子为李家赴汤蹈火南征北战,终于是换得一个潞王。可朕的兄弟从厚贵为天子,却听信谗言猜忌于朕,非要让朕连一个戍边王爷都当不得,朕,逼不得已而起兵清君侧,除佞臣!那时朕以大义感化群臣,群臣无不拥立朕为天子,朕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帐中众将听着皇上讲起当年故事,都不敢插嘴。李从珂随即在帐内环顾一周,看完之后,他神色却蓦地暗淡下来,又摇摇头叹口气道“惜朕如今满帐之中无人可用,想当年众将归心,最是得力的便是石敬瑭,他一举替朕擒下了我那一心要我死的兄弟!如今……当年拥护朕的石敬瑭却做了又一个乱臣贼子,大概这便是乱世轮回,这便是天命!朕也逆转不得。”
皇帝忽然说了这一番话来,帐下诸将却各怀心思,有人欲劝皇上重振军威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人却已想着一旦兵败之时该当如何降敌保命。
李从珂说完之后,看看帐下诸将,又闭着眼叹了口气,招呼亲信道:“挂上地图,与朕说说战况如何。”
军士应了下来,将一张战局图高高挂起。众将一齐看去,见战局图上非但标注重镇要地,契丹和叛军兵马、朝廷各路援军位置、兵力也一应俱全。
依图上所画,潞州以北皆已失陷,叛军和契丹骑兵合兵一处朝潞州袭来。朝廷军马有赵德钧、赵延寿父子率领卢龙军在潞州驻扎总督诸军;此外符彦卿二哥符彦饶率本部兵马从河阳出兵,魏博节度使范延光率天雄军自榆次出兵,已成掎角之势合围叛军而去。
看了此图上所画局势,众将都纷纷夸耀一阵,李从珂竟也稍稍放宽了心。李从珂当即向帐下诸将道:“传令三军,今夜安歇一晚,明日一早进军河阳。”
众将一齐应道:“遵命!”各自退了下去安排军务。帐中只剩了李从珂一人,看着空旷的大帐和四处奔走的帐下诸军,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孤寂。
他没精打采地走回大帐龙椅前,小心翼翼地将世代正统王朝传下的传国玉玺拿出来把玩一番,又将它紧紧抱住躺在了龙椅之上。好像只有时时看着这象征权力的玉玺,才能安慰天子无处安放的孤寂,那种站在最高位之人独有的孤寂。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蒙蒙亮时,柴荣一人一骑从北边纵马飞奔而来,他未能到得营门口前,早已被鹿角拦住。营寨墙上一众军士齐齐拉弓对准柴荣,门前也有数名军士持枪上前呵斥道:“何人擅闯陛下行营?”
柴荣心中暗道一声:“皇帝行营果然戒备森严。”他当下面不改色,一边装作十分劳累,同时高举昭义军令牌叫道:“八百里加急军情!速速开道!”
一名军官上前验了令牌,吩咐众士卒道:“速速让行!”营上弓弩手都暗松一口气,放下了手中弓弩,一众士卒也连忙搬开鹿角将柴荣放入。
柴荣入得行营不久,又有数名从马直兵士上前扶下柴荣,要将小红拉走。小红连声嘶鸣,铆着劲不肯挪动,柴荣暗道不好,只得上前拍了拍小红脊背,小红这才悲鸣一声,跟着那兵士去了马营。
为首军士又验了柴荣令牌,随即抬头对柴荣道:“你且稍等片刻。”说罢便拿着令牌匆匆去了从马直营帐。到了从马直大帐前,看守士卒早已横戈将其拦住,军士解释道:“我有要事禀告李将军,劳烦通报一声。”
士卒指指营后道:“李将军在营后检阅骑军。”
那军士转念一想,自己本就辨别不出这张令牌效力如何,不如直接把柴荣带去交给李将军辨认,若是有假冒之嫌,直接在演武场处决就是。想到此处,他又匆匆一路跑回到行营门口叫柴荣道:“你速速随我过来,不得耽搁!”
柴荣应了下来,跟着那军士一路往从马直营后而去。营内本就喧嚷不绝,柴荣跟着这军士奔走不久,又听见前方一阵阵不绝于耳的马嘶,他心知这定是从马直演练之地所在,心中大喜。
此处行宫本就是在从马直城外的演练场上扩建而成,柴荣到得此处,见得眼前上百匹具装披甲战马整装列队,又有二三十匹战马往来奔走,座上骑兵皆弯弓搭箭射向标靶,着实是精锐骑兵,当下不禁暗道佩服。
小红刚好被牵到此处,它忽然撒了欢,飞一般窜入了往来奔腾的诸骑兵之中。它一匹枣红小马在一众飞马扬尘的披甲战马之间煞是惹眼,却又毫不怯场,柴荣看着也觉得莫名好笑。
柴荣正要设法去寻李筠,早有两名骑兵迎上前来道:“外来之人,留下兵刃再进去。”柴荣见两人神色严正,没法通融,只得把青冥剑交给其中一人道:“这柄剑是郭将军恩赐,请兄弟好生保管。”那人应道“好说”,便将青冥剑拿在了手里,随即又向柴荣指指一处高台道:“李将军就在彼处。”
柴荣道声:“多谢。”和先前那军士快步上了高台。
到了台上,柴荣见到眼前这器宇轩昂的将军正是自己寻找的李筠,当下大喜,上前行军礼道:“昭义军柴某,拜见李将军。”
李筠看到柴荣,略一思索想起了他,也是十分欣喜,当即令跟随军士返回,又上前扶着柴荣道:“若是李某没记错,你就是郭将军家公子吧?前些年郭将军在从马直时,我曾与你见过数次,只是记不太清楚。公子现在是跟随郭将军在昭义军中效力吗?”
柴荣见李筠算是念旧,放下心来,对他一笑道:“柴某近来也常常念想着李将军,不过柴某此行确实有军情要告与陛下,不如禀告过后,再和李将军叙旧。”
李筠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他说罢便直接引着柴荣下台,柴荣又取回了青冥剑,两人径直往李从珂所在中军大帐而去。
到了李从珂帐外,李筠快步告诉过了看守亲军,亲军向里知会了一声,便引着李筠和柴荣进了大帐。
大帐之中除了皇上别无一人,任帐外鼓声喧天,帐内却是寂寥无比。柴荣一眼望见龙椅上身着铁甲沉沉睡着的天子,他并没觉得这天子多么威武豪迈,只觉得那坐到了万人之上的人,所拥有的只剩下了无边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