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一直站在崖边的黑袍客突然开口道。
灭魄对他冷声回应道:“你没看见么?他对我已经没有威胁了。”
“我看见的是,你眼睁睁看着威胁又转移到了这位鬼谷传人的头上。”黑袍客看看聂远道。
灭魄“哼”了一声道:“是你自己五年前退出寒鸦,如今为何又为我担心起来?哦,我大概明白了,你曾是寒鸦最好的杀手,如今即使退出了鸦群,也死性不改,压制不住自己杀手的本性。”
黑袍客当下不去理会灭魄,他关心的只是紫霄真人已去,自己便失去了一个对手。一个自己曾在秋水阁和聂远煮酒论剑时,视为“半个剑客”的对手。
灭魄又从峰顶了望四周,只有八龙山最高的嘲风崖与此处遥遥相对,其余地段皆可被他俯瞰于脚下。
灭魄看向霸下谷的方向说道:“此时五行派的叛徒们大概已经攻入了甘堂主的总堂。鬼谷先生,你,和你徒弟的时间都不多了。”
聂远心知彼处必是柴荣所在,当下暗道形式凶险,暗暗警惕准备动手。灭魄浑不在意,又问黑袍客道:“你呢?你和你的剑站在哪一边?”
“或许我想置身事外,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黑袍客沉声道。
灭魄道:“你说得没错,不论我和鬼谷先生谁胜谁负,接下来都会杀了你。除非……你为我再做一件事……”
“不可能。”黑袍客不待他说完,就已决然拒绝。
这本在灭魄意料之中,他又对黑袍客说道:“在拒绝之前,你或许该听听我想请你做什么。这次的事情和以前不大一样,或许你听了以后会同意的。”
“你无非又是让我去杀人,与以前那些事又有何异?”黑袍客眼神中不禁显出一阵忧伤,过去的事情在他脑中走马灯般闪过,他又开口道:“当年我山穷水尽时,你救了我一命让我苟活于世,可这些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也该还清了罢。”
灭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对,又不对。”
“哦?”
“我这次是要你去杀人,但杀的是一个该死的人。”灭魄道。
“我不知道还有谁该死,我只知道你我都该死。”黑袍客道。
灭魄不禁放声大笑,他的笑声扯动他那怪异的嗓音,显得诡异之极。灭魄笑完,又道:“不错,你我都该死,但你帮我杀一个人,我可以让你不用死,把你的生死权交回到你自己手上。”
黑袍客心动了,他叛离寒鸦,追求的无非是自由二字。而寒鸦耳目遍布江湖,他时时在监控之下,又何来自由?纵使人身自由,心却被禁锢着。
黑袍客当即问道:“杀什么人?”
灭魄见他同意,满意道:“那个人此时就在霸下谷口,你去了自会知道。”
“可若是我敌他不过,被他杀死,岂不是大大的不值?”黑袍客道。
灭魄摇头道:“我知道你有能力杀死他,否则我不会让你去。”
黑袍客沉默了许久,他在想那个目标会是谁。他想来想去不得其解,但他知道此时站在霸下谷口的,无疑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杀了这个人,自己的剑上也未必会多背一宗罪孽。
黑袍客并不言语,只是默默转回了身,走向了下山的小径,表示他接下了这最后一桩任务。
他路过聂远时突然停步,对他道:“在秋水阁那天晚上,我说了一半的话,你还记得吗?”
聂远道:“你说到你当年的一桩任务。”
黑袍客点点头道:“那是在十五年前的洛阳,我接到的任务是将一座府邸的全府中人灭口,一个活口也不能留。灭魄,这件事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灭魄上前道:“不错,可是你那时心软了,还是留下了活口。这也是你被记在寒鸦中的一条重罪。”
黑袍客想起自己终于有机会脱离寒鸦,又不禁想要将那些疑问解开,便问灭魄道:“当年那一座府邸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依你之见,是什么人?”时至今日,灭魄仿佛也破了例,不去拒绝下属的问题。
黑袍客回想一番道:“以那府邸规模来看,主人非富即贵,抑或是手握兵权。因此我一直有一个困惑,为什么你敢在皇城之下动这样的人。”
灭魄道:“因为寒鸦只是一柄杀人的刀,而操刀的手并不是我,是一个能动这位朱梁降将的人。”
话说至此,诸人心中皆已明了。十五年前后唐庄宗李存勖击败后梁军初入洛阳,中原大致趋于平定。
而新皇出于某种原因,要暗杀一位名望显赫的前朝将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此时聂远在旁听着,听到他说“留了活口”这处时,心跳蓦地停住了半晌,全身如同被惊雷击中一般颤动不止。
但聂远看向师父,转念一想,十五年前自己已有五岁,分明是在云梦山中跟随师父修行,又怎会是这降将府中之人?想来自己身世与此并无关系,其中另有蹊跷。
黑袍客恍然道:“原来如此……罢了。”接着他又拉低了斗笠,笼起了黑袍,这是他行动前的征兆。
“你去洛阳,谜团自解。”黑袍客说完这话,持剑径直往霸下谷而去。
聂远真想追上他问个清楚,但转过身来,灭魄仍站在峰顶。聂远知道必须要杀他,为封于烈复仇,自己的身世比起这件事来,连鸿毛也不算。
“甘玉厅,这一次老夫还能相信你吗?”颉跌博突然说道。
甘玉厅叹口气道:“我享了十年荣华富贵,到头来爱子惨死。我已经行将就木了,这偌大的家业终究是存留不得,我纵然再是贪财,也什么都得不到了。鬼谷先生,你尽可以信得过我!”
颉跌博道:“好,那就请甘掌门统率御风堂弟子助小徒柴荣一臂之力,化解田武反叛危机。”
甘玉厅咬牙恨恨道:“甘某迫不及待,早就想和寒鸦拼个痛快了!鬼谷先生放心,我四兄弟虽然不及你武功出神入化,但也不是吃素的。待你收拾了这寒鸦贼首,甘某再来请罪。”
颉跌博闭目点了点头,甘玉厅飞身下峰,径直往囚牛岭而去。灭魄看得分明,但也不阻拦,任由他去调遣筹划。
一阵高过一阵的大风吹过稍显寂寥的螭吻崖,灭魄又从崖边看向云端,又看向大地,突然叹道:“看看这天下吧,多么壮阔、美丽的山河,却沦于那些鼠辈之手,这是何等的可悲!”
灭魄此时正背对聂远站在崖边,聂远看见他站在崖边的背影,仿佛看见了他当年如何将封于烈打下山崖。
他虽不知自己武功恢复了几成,但当下已经无法忍耐,扬剑道:“休要再说废话了,今日还在这螭吻峰,我必要你血债血偿。”
灭魄转回身道:“好,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
聂远见颉跌博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劝道:“师父,他当年趁师叔之危图施偷袭,我们又何必讲什么江湖规矩?”
颉跌博却又沉默半晌,摇摇头道:“远儿,你到峰下去。”
聂远大吃一惊,连忙道:“师父,千万不可……”
颉跌博眼神中又恢复了他向来有之的冷静,这眼神告诉聂远他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颉跌博接着又闭目摇头道:“远儿,相信为师吧。为师这一条老命,绝不会折在这座螭吻峰上。”
聂远还想再说什么,但已见到师父露出了他那不容辩驳的神情。在云梦山时,他每每看见师父露出这样的神情,就知道这件事由不得他再商量了。
聂远虽不明白颉跌博的用意,但还是紧紧握着青霜剑,移步走下了峰头。
听得耳边风声渐渐减小,他知道峰上发生的一切,都如同当年一样,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
柴荣执剑站在大殿门前,身边倒着七八名田武弟子的尸体。李望州和有落青站在他两旁,三人并肩而立,一齐扫视殿外一拥而来的一众沙匪、杀手和叛贼。殿外众人一时停住,要等首领指令。
水护教江峰站在殿外,不敢与他三人厮杀,一边说道:“明年今天就是你等祭日,江某就此别过了!”他随即闪身进了众五行派弟子人群之中,不见踪影。
杨峰拄枪道:“可恶,都怪我本领低微,不能手刃此贼来替我三哥报仇。”
这时钟正棠也已调养良久,终于勉强止住了伤势。早有一个小道士赶上前道:“师父不好了,歹人人数众多,已经把我们包围了,这可如何是好……”
钟正棠见得形势危急,慧拳门、钱塘镖局、英剑门三派却兀自在踌躇不决,当即对众弟子道:“大家不可惊慌,且先扶我起来。”
两名弟子连忙将他扶起,钟正棠尽力支撑,赶到三派掌门面前道:“莫老拳师,汤大侠、汤二侠,唐镖头,诸位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危机关头,怎地一言不发?”
众人支支吾吾不能言语,钟正棠急道:“诸位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头还在犹豫,当真是糊涂得很!”
“且听贫道一言,叛贼不过是乌合之众,待到何长老出马,自能将之平复。诸位眼下只道叛贼势大,便有了屈从之意,待到以后秋后算账,岂不是遗臭江湖?岂能在何长老面前逃得了罪责?”
“既然屈从是死路一条,诸位何不拼死一战,胜则给何长老一个人情,纵然败了,也留下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