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吗?”聂远颤抖着问道。
转魂停住哭泣,回忆道:“我所说没有一句假话。那片槐树林是我们的诀别之处,后来我被追杀得走投无路时,朝廷派人接纳了我,从此以后我的姿色成为了他们的武器。”
“我在南平、吴国、蜀地、吴越的达官贵人之间流转,或是刺杀、或以色诱,除掉了数名中原的对头。我的身份被隐藏得极深,他们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南境女妖’,让人闻风丧胆。”
“于是我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每天活在阴谋和杀戮中,看不见一点光明。直到我决定背叛朝廷,试图去追寻我自己的生活。”
“当我没有了利用价值以后,朝廷便对我下了追杀令。我再一次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然而在生死交错的那一天,一个青面獠牙的男人出现了,他杀死了所有的追兵,让我跟在他的左右。”
“这个人就是灭魄,对吗?”聂远问道。
转魂点点头道:“不错。从此我忘记了我的名字,成为了一个世上不存在的人。我变成了鸦群中默默无闻的一只,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最晦气、最下贱的鸟儿,但我在这里活了下来。”
“寒来暑往,我喜欢上了杀戮,也习惯了阴谋算计。那一年灭魄说替我报仇,派人杀死了你们侯府上下。我知道他虽是这样说,但其实也是奉了朝廷之命行事,否则他不可能那么胆大包天。”
“这以后我参与了寒鸦的各次行动,手上沾了无数的血。偶尔想起照看你那不到一年的时光,我冰冷的心才稍微有一点温度。”
她说到这时,聂远也心中一动,想起自己做过的无数噩梦。
“就如此一直到很久以后,我听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自称鬼谷派的聂远,那时我欣喜过望,但又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孩童。于是我将你约到潞州城外一片相仿的槐树林中,按着我的记忆布置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
“我仔细观察了你的反应,打听了你的身世,认定你绝然就是他。我多么想要和你相认,告诉你发生过的一切,可我终究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为什么?既然你早就认出了我,为什么今天才把那些事情告诉我?”聂远心急如焚地问道。
“你是千里挑一的鬼谷传人、天之骄子,我是恶名昭着、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魔女,我还怎么能和你相认呢?”转魂苦笑道。
聂远心中一时十分矛盾,又追问道:“那嫣儿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将她安插在我的身边?”
“她也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孩,她的身份是组织中最高的秘密,只有我和少数几人知道。起初我是要她潜藏在柴荣身边,我不知道她是决意叛变后爱上了你,还是因为爱上了你才决意叛变。”
聂远想起之前转魂和柴嫣的种种对话,这时才觉恍然大悟。柴嫣多次为了自己和转魂反目相对,即使她身体里还有转魂留下用以控制她的剧毒。
“英雄大会前的那天夜里,我约你在城外客栈见面,并发功让你昏迷过去,又用九陌转魂功散入你体内半数阴毒真气,就是为了让你避开第二天寒鸦的行动。我令柴嫣在旁看护着你,让你休得回去,但你最终还是回去了。我一直很好奇,你醒来后,她告诉了你什么?”转魂娓娓道。
聂远回忆起来,对转魂道:“她告诉了我你们所有的计划,包括你们替叛军做事的始末。”
转魂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她从那时候起,就萌生了背叛之意。”
“所以你让寒鸦替叛军刺杀朝廷大臣,便是为了报仇?”聂远问道。
转魂切齿狠狠道:“不错!那个可恨的朝廷将我当做一个棋子利用够了,最终又想将我灭口。这样的仇,我怎能不报?正好石敬瑭结连了契丹人起兵反叛,天赐良机,我又怎能放过?”
聂远闭目长叹道:“可一场战争下来生灵涂炭,你又让多少无辜的人流离失所,遭遇了和你一样的惨剧?”
转魂忽地发狂道:“我不管!他们的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杀光我所有的仇人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把命运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才不会每夜做那个相同的噩梦。”
聂远摇摇头道:“为你一人复仇,这天下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新的仇怨。”接着他苦笑一声道:“就如我,我的杀母仇人,她已经死在了十五年前你们寒鸦的行动中。而我的杀父仇人,某种意义上又是替我报了杀母大仇的恩人。”
“但我的杀父仇人又到底是谁?是那个已经覆灭的朝廷,是寒鸦,还是如今已经和寒鸦分道扬镳的黑袍剑客?”聂远饱含痛苦地说道。
“那就全都杀光!”转魂坚执道,“杀你娘的所有人都死在了十五年前的雨夜,逼死你爹的朝廷已经覆灭,你的仇人还剩下灭魄和黑袍。你必须牢牢地记住,追杀黑袍、清除寒鸦!”
聂远听了一个惊雷一般,心中一凛道:“你……你说要我将他们都杀死?”
转魂点点头道:“我答应你,我们杀了灭魄以后,寒鸦将不复存在。到那时你不但复了仇,还将是武林百年来最大的英雄豪杰!”
“复仇……复仇。”聂远的心在被烈火灼烧。
“阿远快醒醒,她是想要利用你。”聂寒忽然说道,“她不过是想杀死灭魄,独自掌控整个寒鸦,你不要傻傻做了她的棋子。”
转魂意味深长地看向聂远身后的聂寒,问道:“你想要阿远摆脱仇恨,可你这些年又为什么一直在复仇路上苦苦挣扎?”
聂寒无奈地低下了头,过得半晌,才缓缓对聂远说道:“我那晚回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了一切:所有的人都倒在血泊里,他们殷红的鲜血又旋即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我看见那个男人的剑上滴着血,他像一个恶魔走进黑暗,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场景。”
“可你不一样,阿远。你从来到这个世上,这个家就什么都不曾给过你。这个家害死了你的娘亲,逼你流落江湖,却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个家值得你留恋,值得你为它复仇吗?”
聂远的心灵被分割的七零八落,他对那个家唯一的念想是他的亲生母亲和疼爱过他的三姨娘。心如毒蝎的大姨娘害死了他的亲娘、同时使得他从此失踪,而他的父亲明明猜到了一切,却选择熟视无睹。
对于姊姊来说,她背负着杀父杀母的大仇,可对于自己来说,那个家的消失,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饶是聂远从来心境平淡,此时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痛苦。聂寒和转魂的话一一在他脑海里回荡,让他的精神几乎癫狂。
“阿远……阿远,你听姊姊说话。”
聂寒清亮的声音将聂远从噩梦中拉回了现实,短短的几句话功夫,已让他额头上淌满了汗珠,双眼更是血丝遍布。
聂寒紧紧按住聂远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听姊姊说,那个偌大的家中,对你好的人只有你娘,和曾经的三姨娘。你娘被我娘害死,你理应找我娘报仇,而我娘早已惨死在剑下,三姨娘也早就不再是当初的三姨娘,你真的不欠这个家什么了。”
说着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道:“但你我毕竟是血脉相通,姊姊见到你还活在世上,也就知足了。姊姊如今只想你能好好活下去,你就当做……当做我为了当年没能阻止我娘的恕罪罢。”
转魂不依不饶道:“谁说我早就不再是当初的模样?我对于别人或许是一个可怖的魔头,可我对于聂远,始终是当年的三姨娘!阿远,姨娘从来不曾骗过你,你也从来都很听姨娘的话,不是吗?”
这时聂远心中也忽地升起一个念头道:“当年是转魂冒死将我救了出来,纵使全天下都将她当作大魔头去恨、去怨,唯独我没有这个资格。”
各种思绪、爱恨纠葛五味杂陈,同时在聂远心中交错缠杂,剪不断理还乱,直将聂远往走火入魔上逼。
聂远陡然间大喝一声,忽地拔出青霜剑重重向周边挥砍,只一剑砍得枝叶纷飞,虫鸟惊叫。
释放了一股蛮横的真气之后,聂远才慢慢平静下来。
“你能想清楚了吗?”转魂问道。
“嫣儿在哪?”聂远话锋一转,问转魂道。
转魂幽幽叹道:“寒鸦已经放弃了她,但为了你,我没有除掉她。她现在或许已经在去关外的路上了吧,她竟然天真的以为,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那我师弟真正的父母和妹妹在哪儿?”聂远问道。
“他们现在过得还不错,只是有点儿与世隔绝。”转魂眨了眨眼,对聂远道:“只要你一句话,姨娘就让他们破镜重圆,或者生死两隔。”
“你抓了他们?”聂远不由恼怒道。
转魂摇了摇头,很是失望地说道:“为什么你总是不懂我的心?柴公子是我们想要发展的重要人物,我们是留了一条后路的。”
“事实就是,叛军杀到柴家庄之前,他们就已经逃走了。逃难路上饥寒交迫之时,我手下充当大户人家的暗桩将他们收留了起来,又假意替他们打听柴荣的消息,实际上却是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或许你可以理解成‘软禁’罢。”
“而那一天柴荣死去的‘父母’,实则是我们寒鸦中的死士。”
聂远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天你们的人同样出现在了柴家庄,你们利用我师弟对他爹娘早已没了印象,来了一招偷天换日。”
转魂点点头肯定道:“不错,那都是我们的一场戏,只为了将假的柴嫣安插到柴荣的身边。我们怕她在混乱中被乱军杀死,所以派了人暗中保护,还好柴公子动手足够快,根本没用得着我们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