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纷乱并未影响到武宁,或是说还没来得及影响武宁,只是现在的武宁镇也有自己的麻烦,还是不小的麻烦。
郑光来了,来了之后因陈权入京,留守武宁的几人对征讨淮南之事只是一味推脱,郑光也未强求,略提了几次就不再言说,竟日里和马植及被贬来的那三人饮酒作乐,连朱邪赤心都只闹了一阵便偃旗息鼓,现今鞍前马后的随扈郑光奉迎着,听闻郑光极喜这胡儿,亦是放下了身段百般拉拢。
世人皆不傻,郑光的表现实在有些反常了。在大唐,寻常情况下官吏不可私自出境的,随着大唐中央势衰,管制上却有些松懈,但是一旦为人知晓,那也会是个麻烦。即便郑光是国舅也是如此,甚至可以说他这个国舅要更谨慎些。
然而现今郑光就待在彭城,仿佛一个闲人般,天平镇的职司似也全盘放下,如果说这仅仅是为了会友游玩,恐怕傻子都不信。
可问题来了,郑光毕竟是天子母舅,他如不打算走,旁人还真是不好驱赶。
杜方这个留后因此相当的抑郁,他出身太过轻贱了,除了军伍中的糙汉子不大在意这些外,哪怕寻常的官吏对他也更多是有惧无服,所以现今明知道这几人凑在一起没什么好事,但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曹全晟任了衙内兵马使,不过其尚留在泗州接应楚州的郑畋,而当下彭城三足鼎立,韦康知政,杜方掌印,鲁滔领军,这些时日下来三人倒也还算和睦。
今日郑光又做了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他竟叫人把侍妾从天平镇大张旗鼓的接了来,看来似有长留之意,这番举动唬的三人赶忙聚在一起商议起了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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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方揪着胡须愁容满面,他现在格外抱怨韦康等人,当初陈权入京杜方是仅有的阻拦者,如果陈权还在,这些个麻烦怎会轮到自己挠头。
“令平,你说吧,这该如何是好”?杜方没好气的问到。
“咳,原象,你别急啊,我以为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如今武宁兵马俱在,就凭他们几人,便是有心作乱也是无力为之,你啊,且宽心呢”。韦康有些尴尬的宽慰起杜方,他也是当日力主劝说陈权赴京的人,如今面对杜方的不满,也只能陪笑了。
“不急?呵呵,那几人既杀不得,又打不得,就只能这般眼看其勾连行事。至于兵马,你莫不是忘了还有那沙陀胡儿了?如是其骤然发难~,哎,前时彭城乱事不远矣呢!当初我便说大兄不该入京的,凶险不说,如今武宁的种种亦是不好轻断,你们啊~”。杜方白了韦康一眼,不耐的埋怨着。
面对杜方的指责韦康沉默了,他先是瞟了眼一边看戏的鲁滔,犹豫了好一会方才解释到。
“原象,非是我等要置度之于险地。而是~,度之变了啊,过往度之胆气何其之壮,然自武宁平定后,度之便生了怯意,他惜身之念甚重,我说难听些,如是朝廷许他永镇武宁,他恐怕真的会这般过一世的。哎,说来这本不算错,可~,现今的武宁已不仅仅是他的基业了”。
“王智兴当年入京得享太平,王氏一族亦是尽收荣华,但是谁还记得王智兴帐下之人?他们又是如何了?银刀都何以不恭?非是不愿,而是不敢。况且这世上又有几个胡庆方那般好命能多熬二十载的?狡兔死走狗烹,我辈皆是走狗,可亦有求存之念的”。
“河北三藩乱了百年,藩帅也是换了不知多少家了,然其离心之意几未改过,便是恭顺也只是一时,这里确有骄兵之因,但朝廷又何尝不是助纣为虐呢?自安史贼乱后,朝廷恐地方再生乱事,而地方则忧为中枢忌,彼此几无半点信任。贞曜先生①诗曰:信任为股肱。啧啧,这话何其之妙的。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万难。当年武威郡王,恒山愍王③之后李载义②掌幽州时,其人对朝廷何其恭敬的,可结果呢?杨志诚只一介匹夫,如何能恰逢朝廷赐功德碑时作乱驱逐李载义④?呵呵,朝廷盼着藩镇乱,最好是自相残杀,杀的尽了,这天下也就平了。杀人~,你我都是染过血的,去年武宁几番变乱死了多少人?如今你可还记得几人的名姓?度之怕了,也是厌了,但是帐下儿郎该要如何?这都是朝廷眼中的贼兵,同常说的河北贼并无不同的。你说,当下可还有别的生路吗”?
“南下之策已是定了,可他~,他想的多了些,周全却是该当,不过这天下事哪里有万无一失之理?故而今次入京也算是个机会,有些事情,不妨趁他不在做实了为妙”。
“可如是大兄在京中遇险呢”?杜方追问着,他不得不承认韦康的话有些道理,陈权确实是变了,除却胆怯,更多的是深沉,杜方也常是感慨自己和这位大兄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但是此刻韦康话里透露的危险意味仍让他不由警觉起来。
“李娘子已有了身孕,那一定是,也必须是男儿”。韦康斩钉截铁的回应到。
“咳,如若不是呢”?鲁滔玩味的盯着韦康,轻声笑问到。
“武宁是度之的,也是我们的”。韦康垂下了头,迟疑着,等其再抬起头时,说出了这几乎令时空都为之一凝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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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光已是饮到微醺,醉眼惺忪的遣开了舞妓,等歌舞散去,郑光的眼睛也亮了,哪里还有半点醉意。
“哎,我的名声如今怕是更为不堪了吧?可非如此不好调军入武宁,也只好借着护送家眷之名为之了。可惜啊,人马还是太少了些,赤马将军⑤虽勇冠千军,然武宁拥兵数万,哎,此事如何决断,诸位可有良谋”?郑光摇头苦笑,一面调侃着,一面环顾屋内几人出言问到。
“国舅,如战事起,我等定不能胜的,故而,还是该从旁处着手。武宁镇~,说难不难,先说军马,武宁镇军马数万,然其多是新募之人,忠心能存几许?还有则是陈权的安排有些错漏,他不该委杜方留后的,那人出身太过卑贱了,如今武宁官吏虽是寒门为众,但寒门士子亦为士人的”。
“陈权~,太好权术,也太过小心了,杜方的出身确是不会对他这个藩帅有什么妨碍,但他却忽视了士庶之意,且为求周全其又肆意分润留后权柄,现今杜方也只是个供起来的石佛罢了。说实话,韦康才是这石佛的最佳人选”。
“所以,想取武宁,着实不难,只需陈权能多留在长安些时日即可,能让我等多些时间收揽人心。如此不需刀兵即可平定之”。马植捋着长须自信满满的高谈阔论,他知道自己的话多少有些想当然了,而且还是言之不尽,但是这个时候也必要说出来。郑光的到来把这些人汇集在了一起,大家也有了共同的目标,然而每个人心底也都有着自己的算计,有人想建功立业重回长安,有人欲要取悦天子,而马植,他则生了接掌武宁之念。所以这件事他需要保证事情按照自己的谋划进行下去。
“恩,马相说的有理,这样吧,我会上奏天子,必要留下陈权些时日呢,我等再仔细谋划一番,定要万无一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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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韦康和鲁滔二人,杜方终是瘫坐在椅上绝望的喘着粗气,他现在格外的恐惧,他怕武宁的基业会丢在自己手中。
韦康的话意有些含糊,但是那绝对不是什么忠言。而这其中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当日劝说陈权赴京的人都是这般想的吗?
藩镇不忠于朝,而军士亦少有忠念,这是大唐百年来的世情,曾经杜方以为武宁会是不同的,但是现在他的信念开始慢慢的崩塌。可他又能做什么?
节度留后,本该是拥有全权之人,但是陈权的安排让他成了个有名无实的象征,刘邺,郑畋二人都不在,当下武宁政事几乎出自韦康一门,而军伍之中~。
鲁滔,曹全晟。
杜方已是不敢再想下去了,现在他只盼着陈权能够快些回来。
提起笔来,疾书一封遣人送了出去,杜方迷茫中突然想到了李娘子,或许那才是底牌。
一定要护住李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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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康回府之后关起了房门,长叹一声提起了笔,他在想这封信该要如何书写呢?
他并没什么异心,至少现在没有,而方才的话也是出自肺腑,武宁镇确实不再是陈权一人之事了。
其实这并不奇怪,大唐的藩镇所以不能平亦是如此,藩帅为主,但是属下官吏和军士有时候才是时局走向的决定因素。
现在的武宁就是这样,既得利益者享受着自立的妙处,甚至开始幻想着如何更进一步,这个时候谁敢阻拦,或是停下脚步都会被碾碎。
陈权~,心智不坚,总是想着要给自己寻个保命的后路,可是世事哪是那么容易的。
这封写给陈权的信,久久不能落笔。
就这般过了一夜,天将亮时,韦康方才写下来几个字:“安,勿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