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真并不畏惧死亡,自他受命踏上了这条危途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可他万不愿就这般死去。
归唐之路何止是艰辛一语能论,每一日,甚至每一时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历经万难好不容易跨过了千里荒漠,也躲过了吐蕃人的层层围阻,他的使命是要将那失落的土地带还大唐的怀抱,所以,他不能死。
于是当马举突然冲杀出来祭起屠刀,悟真丢弃了尊严,立刻跪伏于地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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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权好奇的打量着被带至身前的悟真,骨瘦如柴这个成语在他脑海中最先浮现了出来。
这和尚应是个年过六旬的老者,头上枯草一样的短发已多半都白了。脏兮兮的面颊龟裂的不成样子,皮肤紧紧裹着骨头粗糙的有如未上釉的瓷器,没有一丝的光泽。深陷的眼窝像是倒扣着的小碗,空落落盛起了布满血丝的双眸,可这双眸子却是很亮,亮的陈权都不由眯起了眼睛。
他身上披的棉袍应是旁人赐的,因为在这披散的长袍下破败的衣衫只是勉强覆盖着身体,而这具枯骨一样的身躯好似背了一座大山般佝偻着。
陈权曾见过许许多多的僧人,胖的,瘦的,富的,贫的,精干的,苍老的,却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
好奇本能的化作了怜悯,就连将欲脱口的问话都轻柔了起来。
“你叫悟真?哪里的和尚?又为何来此”?
“贫道①自沙洲来,是释门洪辨法师的弟子,此番~,是为归唐奏事。贵人,贫道身无长物,更无半点余财,只这肉身暂存。可~,非是贫道畏死,只因此身承托了河西百万黎庶之宏愿,故不敢死。求贵人仁慈留我性命,待此间事了,定请福法报之于贵人,亦甘受世间诸恶道苦,如此贵人即修了善业得证无上菩提,亦不减凡尘之快。贫道拜求了~”。
说话间悟真已是泪不能止,颤巍巍的跪倒于地,拼命的磕起了头。于他看来这些穿着破烂官军衣袍的人应是乱军贼寇,非如此怎会突然袭杀,而眼前这端坐的首领虽言语客气但面上却尽是凶蛮,而今想要保全性命,除了哀求也再无它法了。
“哎,你起来吧,我非歹人,我是大唐的彭城郡王,当朝太尉,天子亲授的神武禁军大将军及武宁军节度使陈权陈度之,只~,生了些变故才沦落至此,适才麾下儿郎是以得遇了歹人,为保周全,无奈兴起刀兵~,却是生了误会呢”。
陈权一面好言宽慰一面示意李淑取来了一个包裹,而包裹中装着朝廷所赐的各种印信,这是李淑出逃时从府中执意带出来的,原本陈权还觉得多此一举更带着累赘,却不料此时派上了用场。
悟真小心翼翼捧看着一方方印信,亦不时怯怯的偷瞟起陈权,他越看越是心惊,这些信章制作的皆是异常华美,倒像是真的。况且自己只是一苦穷的僧人,似乎也没必要诓骗,难不成眼前这人真是当朝的贵人?但王爵,太尉,乃至节度使这些都是人臣之极的品阶了,又是何等是非才能让这样的人如此狼狈沦落至荒芜的北地呢?
他开始有些后悔当日因忙于赶路而婉绝了天德军防御使李丕②的慰留,只是讨要了冬衣粮草便同几个李丕指派护送的士卒匆匆上了路,却不及问询大唐的情由。而后虽又幸得生退浑部的协助,但那些夷人更是粗蛮,言语都多有不通,又哪里能知晓什么消息。
而今虽仍有些将信将疑,但悟真也只得当这是真的,至少如此性命该是无忧。
“大王~,您,您怎会在此”?悟真小心的探问到。
陈权站起身来缓缓的踱着步子,眉头紧锁似在思索着什么,好半响方又张了口,却未回复悟真之问:“去岁秦、河、渭三州归国,举国兴之。而自肃宗乾元年始,吐蕃趁大唐变乱未休攻略河西,诸州依次陷落,于今将有百年了。如我未记错,沙洲该是在德宗年时告破的吧,算来亦有七十余载。七十年啊,寻常百姓家也该传继四代了,一代人,一代事,人事却多难存续。且我观你虽是老迈也应非古稀之龄,想必自出世便未食过唐谷,亦不闻唐音,所以~,你何以要归唐呢”?
在陈权的凝视下,悟真刚止住的泪水又倾涌而出,满是悲怆的哭诉到:“大王,贫道确未及古稀,今岁方至不惑,可贫道是唐人,河西的百姓亦是唐人,七十载也好,百年也罢,勿论儿孙几代,乡音皆世世相告从未变改,归唐,只为回家~”。
一声回家入耳,陈权顿时鼻子一酸眼眶也随即湿润了,心里从未停止过的百般算计于此时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忙是上前扶起了悟真温言到:“来,慢慢说,将河西之情详告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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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权倾听着悟真诉说起河西百姓的苦难历史,思绪却渐有些飘散,心中亦越发的惭愧起来。
自莫名来了这个时代,早时他还想着或可做下一番于国于民皆有益处的功业,如此青史留名也算不枉了这一世。为此他曾怜惜过,悲悯过,不平过。
但当他从不名一文的匹夫变成了执掌一方的诸侯,曾经的那些个心思早就变了味,只是些盘算利害得失的筹码而已,将用时便取来,无用时尽可抛开。
他每一刻都在算计,算计每一个人,也只是想着要如何得到更大的利益,为此亲人也好,友人也罢,都是可以舍弃的,亲朋既如此,又遑论素未平生的陌生人了。
他也曾自我宽慰,非是自己变了,而是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上至天子,下至黔庶人人皆重利而薄义。
此时得见悟真陈权才是恍然,原来这世上还是有这般人的,只是自己不愿睁眼去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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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不知添了几轮,灰烬已堆成了小丘。
入耳的鼾声渐重,士卒们多已睡下。值守的儿郎三三两两小声交谈着,他们也刚刚听过了悟真的故事,却不知这时都在说些什么。
陈权又丢下一根干柴,拍了拍手长叹一声:“哎,法师,你是想知道大唐是何等模样?我说,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