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的兴元寺一改早时那破败之象,殿宇重楼一座座拔地而起,并且这还只是个雏形,待要盖完恐要好些时日了。
大兴土木也就需要海量的劳力,开春的那一场灾变破了百千家,受牵连的更不计其数,所以今年寻常百姓的日子都不大好过,而兴元寺提供了一个可以赚取些许口粮的途径,此大慈悲,因此即便这寺仍未竣工,但香火已然极其鼎盛了。
李温和郑汉璋当下便在寺内一处崭新的斋房中对坐,房间不大,只是临时安置些豪客用的,环境亦不清幽,寺内如雷鸣般的诵经祈拜或是劳作呼喊都听得真切。两人也都坐的不安稳,不仅仅是因为沁透进来的喧嚣,更是因这二人的心绪本就是乱的。
“咳~,啧啧,真真是豪奢呢,前时兴元寺献贡了些财货与太后贺寿之用,确不想还自存留了这么多,可恨马元贽那个阉贼竟把这些都舍了,实在是~,畜生,蠹国残民的畜生~”。
李温原本还只是想随意找个话题让这番枯坐不那么难熬,可说着说着便真的心生了嫉恨。他仿佛都能看见数不清的金银珠宝被碾成尘土一层层涂覆在兴元寺的每一寸土地上,而这些要是给了他~,恐够这一生日日嬉宴了吧?
“大王~,我~,我欲求一事~”。
郑汉璋终是一脸为难的开了口,这也让李温的心底咯噔一下,到底是来了。
按理说李温不该如此顾忌,可早先郑光的尸骸被送回了京,天子悲痛欲绝也是好生操办了,后更追了名爵,郑氏依旧恩荣不减。
然而不知何故,前几日郑汉璋被召入宫后触怒了天子,竟被打了出来,虽不晓详情,但田令孜打探的消息是当时天子暴怒,甚至险些气绝。因此自那以后李温是能躲便躲,就是不愿在这时沾惹了是非。
可不想今日郑汉璋竟然找上了王宅,这就麻烦了。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有时却有失风骨,倘若执意不见或还会被人说成是嫌恶亲眷。而且郑氏虽失了国舅这个顶梁柱,可太后还在呢。于是李温不得已只得与郑汉璋相见,却也不敢请入王宅私会,便选了兴元寺这个嘈杂之地以示光明正大。
“我~,我又能做何事?圣人不喜我的,这你也该知道,再说~”。
李温正扭捏的给自己预先找着借口推脱,却被郑汉璋忽又出言打断:“大王,我想去天平镇效力~”。
“什么?你~,你是要去天平?可我听说圣人好像瞩意那胡儿~,咳,李国昌将军去接任天平镇的,再者说,你现在仍是金吾卫大将军,京中繁华之地多好,何必要去藩镇辛苦操持,况且闻言战事将启,你这~”?李温不由脱口惊问,他是想不到郑汉璋的目的是求要这样一个苦差事的。尽管仍不清楚当日天子因何发怒,然想来只要太后还活着,待避过了这阵风头郑汉璋一样是前途光明。而且天平镇又不是凤翔,淮南那样的豪藩,为何要放着好好的金吾卫大将军不做去那等地方犯险。
“大王,那胡奴不可信的,我曾细细问询了前时返京的儿郎,都言自武宁战事重开,因那胡奴善战,固多是他综厘军务,早时确也胜过两场。可后来~,阿爷是不善武事,但那胡奴身经百战怎不识诡计?另有阿爷虽兵败受创,却非是致命,听闻起初甚还可骑行,何以将养了十余日竟在返京的船上暴死?如是果真伤重将有不治,阿爷素来谨慎用事,又怎会只言片语都未留下?大王~,阿爷~,阿爷他死的蹊跷,更是冤枉啊”。
郑汉璋言罢便掩面嚎啕大哭起来,李温则彻底惊呆了,他的脑袋嗡的一声似要炸开,随即又陷入了混沌之中,言不得也听不得。
不知过了好久,李温终是回了神,他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颤颤问到:“你~,你~,可有证据?圣人或曾知晓”?
“时日久了尸身已然腐败,大理寺,奚官局一并遣人验看了,倒未查出什么。圣人大怒,责我诬陷忠良~,可,阿爷死的确是蹊跷啊!我还去求告了太后,然太后现在整日在兴庆宫里专修佛事,就连宫门都是不出了,于此自然也是无果。哼,那胡奴我暂拿他无法,但~,总也不能眼见其青云直上,所以今时只得来央求大王了”。
——
“你信吗”?李忱如是问到,对于李温的讲述他面上毫无所动,仍自捧着书卷自顾品读着。
“儿~,儿以为,一个是皇亲,一个是藩臣,我虽不至全信,但不得不探究一番”。
李温支支吾吾的说着,头也不敢抬起,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大胆,在听了郑汉璋那席话后头脑一热便急忙入了宫,现在他开始后悔了。
“呵呵,不错,近来你确有些长进了,然朕要告诉你,不要执拗于远近亲疏,而是这天下间的每一件事都不能尽信。来,朕再考考你,你可知现今谁在代领天平镇”?李忱轻轻的搁下了书卷,打量着这个让他满心复杂的儿子,不过这一刻他的眼底却多是赞赏。
李温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父亲未曾发怒,他也来不及细思其中关节,赶忙绞尽脑汁的翻出了记忆以作答对:“恩,好似曹州刺史李续,记得是前年上任的①~”。
“这人你知道多少?说来听听”。李忱脸上的笑意更盛了,语调也愈发的温和。
“咳,我~,我也是听人说的,他有个女儿嫁给了前中书舍人崔嘏②的弟弟,这个崔嘏失一目,是以假珠代之,试举时曾为人嘲:二十九人及第,五十七眼看花③~”。
眼见李温说的兴起,已是眉飞色舞,李忱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他想要听的并不是这种长舌妇般的巷闻市语,一个皇子最先想到的更不应该是这种琐事。
“够了,你~,畜生,才说你长进了,你~,滚回王宅去,去翻看前时史载查查什么是“八关十六子”④。
——
李温灰头土脸从大明宫狼狈的逃了出来,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更不明白这个喜怒无法的父亲又因何发怒。
垂头丧气的欲要回返,可只走了一半,却总觉心底不甚踏实,毕竟方才将郑汉璋所说告知了父亲却未有答复,更不知道国舅是否真的被人阴害了。如是往常,这种事情李温才不愿理会,然一想到那得了赐姓的胡人现今还在长安城里听命,甚至还经常被召入宫中,他就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仿佛都发散着恐惧。
果真会是个以忠贞示人的奸佞吗?如果是~,那么这人会不会趁机伤害自己,亦或父亲?
或许应该去问大理寺借一份卷宗来看看呢。
——
大理寺监里关着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汉子,这汉子已关了四个月,未有人审,也不许人见,就是这么关着,连刑都未用过。
这等情形是为罕见,越罕见的便越危险,所以狱卒也好,各级司吏也罢,都只当不见。
然而今日,忽有人来寻了,且这人还是个内臣。
“内兄,你来看我了?可是要杀头了”?杨定希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黑袍男子,虽还是咧起嘴笑着说话,眼泪却止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起初他并不在意生死,但现在他却真的怕了。
宫变那一日他兜兜转转竟是未能逃出去,而后收押在监也无人问津,煎熬了四个月,原本每日他都咆哮着快点将自己杀了了事,成王败寇男儿本就无有所惧。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他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个人在这憋狭肮脏的监牢里等待着,却不知道在等什么。
日出日落从寸方的空洞中演化着世间万物,生与死也在心里日日交错不歇,不知从哪一日起,杨定希忽是打了个冷战,然后,他害怕了。
“你啊~,哎,朝廷不日便要起兵征讨武宁了,你,还有进奏院的那几人应是要使来祭旗的~”。
王茂玄全身都笼在一件长袍中,虽看不大清眉眼,然那佝偻缩起的身子,抓在铁栏上几乎没什么皮肉的双手,杨定希能感觉到这位过往令他深恶痛绝引以为耻的内兄好似已苍老了几十岁。
“恩,无事的,内兄,我不怕的,死则死矣~,只~”。杨定希捂起嘴巴再也说不下去了,当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恨不能时光倒转将一切都变改回来,而那时,他定不会赌气离家,更不会一腔意气做下祸事。
“我~,我这几月央求了不少人,呵~,多半都躲着了,前几日~,倒是得了些提点,只是~,哎,知你向来恨我,恨被我这个没卵子的污了声名,可你说,这天下间有几人真的愿意受那一刀呢?还不都是为了活着?活着,这比什么都紧要,只要留了性命,总还有机会把这受的苦添补回来。所以~”。
王茂玄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痕,话语中满是哀求,这倒让杨定希有些错愕,怎听这话似还有回转?于是他几步就爬到了栏前,一边拼命摇晃一边急切的追问:“内兄,你说,到底怎样了”?
“我前时求见了杨钦义,圣人对他虽未多责难,不过却也不愿其在京中久驻,所以过些日该是要寻个清冷的地方放黜了,到时会有些恩赏,再许几名小奴随奉。他~,他说若以良胄入侍,以减罪责,如此应是能活。我将你的事也与他说了,他生了些兴趣~,愿为其子收个养儿,姓亦不需改的~”。
“什么?是要我做阉人~”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