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抚疏学习刻苦,对自己要求严格,每日晨起,必先在院子里将父亲教过的剑法练习一遍,才开始一天的课业。
那株移来的腊梅已经开花,金黄色的花朵三三两两缀满枝头,吐着芳香。苏毅澜一早从下人房赶过来,焚好一炉香,便到窗前给腊梅浇水。
男孩都爱舞刀弄棒,他也不例外,手上浇着水,目光却被窗外舞剑的身影吸引。苏毅澜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白抚疏的一招一式,心里痒痒的,手里拿着空水瓢,情不自禁地跟着轻轻比划了两下。
白抚疏进屋时,额角微渗着薄汗。苏毅澜用一条白布巾为他擦去额上的汗,又端来一小碗温水,问道:“公子,是现下沐浴还是……”
白抚疏喝下一口水 ,淡淡道:“现下。”
他爱干净,每次身上出了汗,必先沐浴更衣。
澡房里雾气腾腾,从地底引入的温泉水缓缓流入了一只巨大的松木桶里。还未满十岁的白抚疏褪去衣衫,他单薄的身体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修长俊美的模样。
屋内暖意袭人,苏毅澜着一件单衣,双脚踩在木桶边的一个矮凳上,手脚麻利地拿起澡豆,细心在白抚疏白皙细嫩的肩背上搓洗。
两人挨得很近,白抚疏在小书童弯腰舀水时,瞥见他胸口衣裳鼓起一个鸡蛋大的鼓包,颇觉奇怪。
“你脖颈上挂的什么?”
苏毅澜动作一顿,小声道:“回公子的话,是海螺呢。”
“海螺?”白抚疏盯着他胸前,“那是何物?”
苏毅澜继续手上动作,一面道:“公子,它能吹出好听的声音,放在耳旁还能听到海浪声。”
“哦?”白抚疏的兴味更加浓了,“等会儿给我瞧瞧。”
苏毅澜默默点头,舀起温热的水顺着白抚疏的肩背,胸膛上浇了下去,木桶上方飘起朦胧的白雾。
“雨墨,海螺。”白公子套上干净棉袍,从浴房一出来就朝苏毅澜伸手索要。
他发梢微湿,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的一面,苏毅澜顺从地扯开棉衣领子,小心翼翼取下,将它置于公子掌心。
“你如何得到的?”白抚疏仔细翻看着手里略呈圆形的小东西。
“小的阿爹出海打鱼带回来的。”苏毅澜主动说,“公子,我吹给你听。”
他将海螺凑到唇边,鼓起腮帮。须臾,一串空灵幽远的声音便在房间里响了起来,这声音不同于寻常海螺发出的呜呜声,音量不大,却极其悦耳动听。
“不错,好听。”白抚疏笑了,狭长的丹凤眼弯起,眼角上翘。
他刚刚沐浴过,脸上还有一丝热气蒸腾出来的红晕,平日里的那种清冷便都不见了,甚至显得有些俏皮。这是苏毅澜第一次看见白抚疏笑。这时的他还不是很懂得如何欣赏人的美丑,却被这笑容给吸引了。
他见过的人不多,只觉得世间再没有比白抚疏更好看的人了,一时竟痴看着他。
“我来试试。”白抚疏朝呆望着他的苏毅澜伸出手。
苏毅澜醒过神来,连忙将心爱之物双手奉上。白抚疏懂音律,将那海螺摆弄了一会,便掌握了吹奏技巧,竟也能吹得有模有样。
“雨墨,你从前生活在海边吗?”白抚疏将海螺还给他时,问道。
苏毅澜低低“嗯”了一声,将心爱的海螺戴回脖颈上。这时屋外进来了两个提着食盒的丫鬟,其中一个打开盒盖,白抚疏正跟苏毅澜说得兴起,摆手示意她们先退下。
“海是什么样的?”白抚疏在饭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公子未曾见过海呀?”苏毅澜跟过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着光泽,“海很广阔,一眼望不到头,浪花打上岸比我还高,这么高,这么高……”
他踮起脚尖,小小的胳膊伸过头顶,夸张地比划了一个手势,“小的阿爹常出海捕鱼,能捕到各色各样的鱼,还教过小的织网呢。”
提到家乡,他兴奋了起来,努力描述能想起的一切,那里的贝壳怎样,海滩上的螃蟹又怎样……
这么久了,第一次有人愿意听他说起故乡,苏毅澜有些激动。那些在爹娘膝下承欢撒娇的时光仿佛一下子来到了他面前。他沉浸在了回忆里,眼中有光芒在闪动,小小的脸上泛着喜悦。
白抚疏在一旁听得入神。当听到苏毅澜讲爬上父亲的肩玩闹时,眼里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自小他便被要求遵循各种礼仪规矩,从未跟父亲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自母亲去世后,更是极少与父亲亲近。
那样的滋味,是他不曾体会过的。
在苏毅澜停下的间隙,白抚疏斟酌了片刻,轻声问,“那……你爹娘为何将你卖了?”
“不,不,爹娘不卖我,爹娘很疼我的,是我自己…是…是小的自己……”小书童用力摆着手,连自称都用错了,“爹娘没有不要我,我……
“无妨。”白抚疏偷瞄了一眼等在屋外,准备侍奉早饭的丫鬟,悄声道,“旁人不在时,不用理会那些规矩称谓。”
那日离家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苏毅澜心里顿时难过起来,先前的喜悦一扫而光。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讲自己的经历……
屋里一时很静,半晌,白抚疏开口道:“雨墨,我教你读书习字如何?等你长大了,或许能回去寻到爹娘呢。”
“习字?”
苏毅澜愣了一下,他父亲在他刚满六岁时,是有亲自为他开蒙的,他甚至隐约觉得阿爹是个读过很多书的人。
不过苏毅澜心性顽皮坐不住,整日只想着出门玩耍,并不把识字这种事放在心上。加上苏哲忙于生计,没时间教,在他离家前,也只能粗粗识得三五个字和背两句张冠李戴的诗句。
但他却记住了教的第一个字,那是一个“赤”字。
如今经历了离家后的种种,苏毅澜已然不再是懵懂顽皮的小儿,他欣然同意了白抚疏的提议。
——
冬至这日,天气特别寒冷,从早晨开始就飘起了雪,到了午后,整个都城笼罩在了白茫茫一片中。
早膳的时候,白抚疏就跟苏毅澜说了,午后要随他去姨母家。苏毅澜也不知晓姨母是个什么亲眷关系。 他爹娘在岛上没有任何亲眷,好似一个外来移民。
曾经他也问过阿娘,母亲只说了一句“他们都不在了”,略显沧桑的脸上便露出了凄伤,接着就一整天心情不好,活儿干着干着就发呆。
苏毅澜便再也不敢问了。
天暗沉沉的,文梨街上,雪花被冷风裹挟着迎面扫过行人,一支长长的骑兵队伍押着几辆囚车逶迤而来,木车轮轧过覆着白雪的路面,留下深深的辙痕。
押送的官兵起码有二百来人,戒备森严,路上的几辆马车都停了下来避让,白府的马车夫也勒紧缰绳停在了道旁。
囚车内的人都被粗重的铁链锁着,衣服上也凝固着大片血迹,忽地,几个百姓抓了雪球或路边菜摊的烂菜叶开始往囚车掷,一面恨声咒骂,押运的官兵们却并未阻拦。
白抚疏听见外面的喧闹声,掀起了厚厚的车帘子,苏毅澜也跟着好奇地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