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六岁离家,苏毅澜只在某个炎热的夏天,路过盘阳镇十里外一条不宽的河流时,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痛快地游过一次水,顺带还捉了两尾鱼回去给师父当晚餐。
方才身子一砸入汹涌的江水中,孩童时期入海捉鱼摸虾练出来的游水本领,使他在被水流漩涡带着往深处卷去时,本能地双脚快速向下猛蹬了几下破水而出。
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脑袋在水面上沉浮了一下,苏毅澜正欲将人擒上来拷问,还没来得及游过去,一个浪头打过来,那人就不见了。
满载着灯火和欢笑声的游船还在顺水缓缓前行。苏毅澜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水上巨物,凭着精熟的水性,转头便往一处浅滩游去。
今晚这船上有人要杀他!
到底是谁?
这个冰冷的念头在他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就在脑中滑过。
究竟是谁一心要置师兄于死地?方才那内侍说的是二皇子邀他,难道……
不不不,杀人者不会傻到自暴身份。
有一阵月亮冲破了云层,虽不及白昼,夜色下的江岸也算清晰可见。苏毅澜穿过荒草灌木,在江岸上站着,心里猜测着那个要取他性命之人。
那……是皇后?
可师兄毫无权势根基,根本威胁不到三皇子,她更应该杀的不是二皇子么?
苏毅澜一双浓密剑眉紧锁着,只觉脑中思绪如乱麻一般缠在一起。
也是他今晚放松了警惕,倘若防范意识足够,是不可能被人暗算的。
当时听说有人落水,不疑有他,本能地只想着要救人。
少年不由得在心里自问,这次幸亏精通水性,下一次会发生什么?还能这么幸运?
当初凭着一颗勇武的心踏进宫门,对他来说,究竟会面对什么,其实是一无所知的。
皇宫里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阴谋,更是闻所未闻。
在今晚这样浓烈的节日气氛里,兼之又在皇帝眼皮底下,苏毅澜潜意识里便觉得是安全的,入宫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地绷着的那根弦不知不觉就松了。
江涛声一阵阵涌入耳中,秋夜霜寒,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被凉如水的江风一吹,倍感湿冷,让人不由自主地打冷战。
有一刹那,苏毅澜心里升起些许茫然,只觉天大地大,为何自己一定要……
这种心绪一起,立刻被他强压了下去。前方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要迎着往前走。
对方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吧,一个常年生活在山上的皇子,能从滔滔江水中活着回来,这时候兴许已经在心里举杯庆祝了。
他想,他得让那人或许几个人好好失望一下,看看他是怎么在他们的计划里活下来的。
前方渐行渐远的游船终于停了下来。
苏毅澜浑身湿漉漉地往游船方向走,半道遇上了赶来的谭宇霖。
少顷,岸边站着的一堆人也都朝他迎了过来。
少年的目光在一张张脸上滑过。
要夺他性命之人兴许就在这群人当中,究竟是谁?
是他?还是她?
这时候,他看见了白抚疏。
会是他么?
……是了,白抚疏本就是狠心人,否则当年也不会要将自己卖了,就凭他跟皇后的那层关系,便有五分可能。
他将含有几分漠然的目光从白抚疏身上收回。
后者不知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将灯笼一把塞给身旁的一个内侍,拿过临安手上的玄色披风,上前道:“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他将披风披到苏毅澜身上,一面又道,“快进舱吧,里边暖和些。”
苏毅澜斜眼瞄了他一下,昏黄的灯光下,映入眼眸的是一张满含关切的脸。
也不知他是装得高明还是真情流露。
苏毅澜这么想着,眼中的冷意散了些许。
宫廷里参加晚宴,近身侍候的下人通常都有为主子备好更换的衣服,万一出现酒水,汤汁洒到身上的意外情况,可以及时更换。
临安也为苏毅澜备了一套这样的衣服。
“临安。”苏毅澜脑中的一片混乱终于梳理出了一些头绪,趁他为自己换衣,旁边没有闲杂人时,轻声问,“方才喊你去帮忙的宦官,你识得么?”
临安半弯着腰,一面为他整理衣摆,一面道:“知道啊,膳食局的掌事李公公嘛,怎么了?”
苏毅澜垂眸看着他,不紧不慢地道:“你说……这个李公公有没有什么后台?”
“后台?”临安眨了眨眼,有点没明白主子的意思。
凭这一个多月的接触,临安应该是可信的吧?
苏毅澜望着自己的贴身小内侍,心里在估量着。孤军奋战的滋味实在太不好受了,他急切需要一个能信任的人。
这时,白抚疏的身影不知怎么地,忽然跃入了苏毅澜脑海。
那个狠心的人……罢了,假若临安不可信,他就更别提了。
苏毅澜在心里总结着,谨慎地观察着临安的反应。沉默了片刻,试探道,“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二皇子或三皇子那边的背景。”
临安心思剔透,一听就明白了,想了想,轻声说:“回殿下,这些奴才不晓得,但今晚奴才看见他跟王尚仪说话了。”
苏毅澜神情一动,继续问:“何时?今晚宴席上?”
“不,在旋梯后。”
临安为他束着腰带,顿了顿又详细说,“在我去悬梯下拿烟花那会儿,就他俩在那。”
说完看见苏毅澜皱起眉头,半阖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便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不是被二殿下喊去楼上了吗,怎么落水里了?”
“二皇兄……他应该……”顿了须臾,苏毅澜目光盯着他,干脆道,“我一上楼,就被那内侍推下水了,并未见过二皇兄。”
临安”啊”了一声,露出震惊的神情,“难怪,奴才去找您时,就见那三层的栏杆缺了一截,当时还奇怪着,想不到那人这么歹毒。”
又摸着脑袋,颇有些懊恼地说,“奴才真不该听了那李公公的吩咐丢下您,还好殿下福大命大,否则真不敢想,殿下日后在宫里须得万般小心呐。”
停了一下,临安又道,“殿下……您是不是怀疑李公公跟那人是一伙的?”
苏毅澜觉得,自己还是在临安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真挚的东西。
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当苏毅澜换了一身衣裳出现在二层船舱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白抚疏站了起来,那神情似乎想跟苏毅澜说点什么,顿了顿,又默默垂下眼睫。
皇帝吩咐周贤贵去弄碗姜汤来,又询问刚发生的事,语气甚是关切温和。
苏毅澜没有立即开口,视线扫了一圈船舱内或站或坐的诸人,才缓缓道:“儿臣方才燃烟花,一个内侍过来,说二哥喊我去三层……”
代王一听面色就白了,不等他说完,急忙分辩道:“五弟,我可没喊你去啊,天地作证,定是那内侍搞的鬼,我……”
皇帝立时板起脸:“不许插言,朕自有判断。”
方才一听说五皇子不见了,林贵妃就想到代王喊他上楼的事,心口重重一跳,急着想找儿子问个明白。偏巧那时所有人都慌乱地挤在一块找人,天又黑,好久也没见着。这时听苏毅澜讲起,正想为儿子辩解几句,但见皇帝沉着脸训斥,只好忍耐住。
苏毅澜声音平静。讲到落水逃生时,他称自己运气好,抓住了那一截掉入江里的栏杆,漂浮了一段后,栏杆被江水冲向岸边,才得以逃生。
虽然侍卫向皇帝禀报过,栏杆被人动了手脚,但皇帝对他落水的事还是心存疑惑。此时听了经过,又惊又怒,对着谭宇霖道:“什么人胆敢杀朕的儿子,一会儿回宫,马上把这船上的人都给朕查一遍,通通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