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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进将一节蛀空的桑柴塞入火灶,慢慢的,在温吞的干火下,桑柴发黑、发焦,冒出乌黑的烟,从灶里冒了出来,呛地他直挥手中书卷,待这阵柴烟味儿过了,低头一眼,见溺在自己怀里的小侄女正在揉眼睛,那肉扑扑的小脸蛋上还挂着几抹柴烟乌迹,笑了笑,用食指指肚仔细的将这些烟迹抹干净,将她抱下腿来,让她去院子堆雪人去,自己也好将这水烧开给她洗澡。

小女娃看去不过十岁,头顶两个羊角辫,上身的灰青补丁棉袄直掩过膝,小脸蛋映衬在红彤彤的火光里,扑闪着那澄鲜的大眼睛…

“雪人好冷的……”

先是嘟起了小嘴,转而又低头捏弄起衣角来,“而且……而且…昨晚娘亲跟耘儿说,耘儿是丫头,丫头…是不好去玩雪的。”

苏进手上书卷一滞,他这嫂子倒真是以大家闺秀来要求小丫头,不过在教育子女方面,她这个做娘的显然比自己更有发言权,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去较这方面的真了。编两句讲故事的由头,就把她哄回了房。

晚霞从栅窗染了进来,使得草屋内的一切都映的通透,进门当口横着张涩旧的杉木桌,几条长凳围着,小腿高的火炉倚着桌脚,炉上煎着药,袅袅熏鼻的药味儿飘出柴门,除此之外,也只有身前这座皱巴巴的黄土灶头了。

他拿着火钳将柴堆底下的灰拨向两侧,柴火犹即旺腾了起来,排出阵阵热浪堆在脸上,干干暖暖的,倒是舒服的人骨头发绵……

这里是北宋开封府陈留县辖内的一个小乡村,由于附近榆林广布,又背靠山丘,故名榆丘村,村人民风大多淳朴,男人们扛着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时而上山打猎、下河捕鱼。妇女们扎着头巾在家养蚕织布,贤惠些的,便能称得上是相夫教子了,到了晚春,便到山上的桑榆林里采榆钱儿,做成榆钱窝窝头,软甜可口,有时候拌面蒸了,就着蒜汁香油吃,味道也是极好的,若是有些闲情的话,她们还会下水摸几篮鲜河蚌,贴补餐食是其次,更多还是为了壳里那些光亮的蚌珠,取出串成珠链,对于这些农妇而言,那便是很受用的首饰了。每天这般忙忙碌碌着,虽然平淡,却也能感受出内中的滋味来,农闲的时候,自然会有些别样的热闹……三三两两的农家人围聚在篝火边吐着瓜子皮儿,唠些家长里短,或者三姑六婶们在河边浆洗衣物时,非议些他家是非,什么田家女娃过了年关就要许人了,夫家是邻村的王家大郎,不过大多时候,出墙…比出嫁更能引起这些人的谈兴。小孩子们就调皮捣蛋些了,平日扭打拌嘴自是不说,近来却是喜欢对着邻村的几只癞皮狗扮鬼脸,最后惹得鸡飞鸭跑、棚翻竿倒,哪家大妈便要跑出门来插着腰骂兔崽子、小王八蛋之类云云,总归来说是不入耳的,但若真计较起来…这真正的桃源社会…怕也就是如此了……

他是比较享受这种感觉,虽然这些只是从这具身体原主人零碎的记忆中得知,但也不妨碍他从旁感受。说起来…重生而来已有一月了,来到这个家……倒不过一天,之前那月,这身体的原主人由于要抄经还愿,徒步前去榆丘山坳里一座废寺,不想这人身体孱弱,在途中意外跌落山道身亡,而他这个后世的文学院“院长”也就这么过来了,既然占了这具身体,那么…有些责任……终归是要承担的,比如这未竟的誊经职责,自然也就落到了他头上。

在那座废寺的一月,过的是小说般离奇的情节,除了誊抄经书,还积上了两回功德。救了个淹在水里的老头,还有一块四百年前的“冰疙瘩”。那老头……承认他是个大儒也无妨,也许以前还做过官,虽然对于他拿安石公变法来考校自己并不是很感冒,但那老头为人还是比较实在的,临走的时候死活塞了块玉佩给自己,说是它日有何困难,就拿着玉佩来找他,这倒有意思…成了演义了,不过他却想着哪天拿去换几角酒倒是实在事,因为那老头从头至尾也没说自己是哪位大人物……好吧,其实他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所以…

那玉佩……倒是个笑话了。

所幸自己也不在意这些,反倒是他点评自己的那本《倩女幽魂》…让自己耿介良久——“粗鄙流俗”,呵~~是他说的,还捋着长须训责自己这后生轻佻不知轻重,更是提议这书由他代管,以免自己因书遭祸。

他这般的说法倒着实是有趣了。不过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毕竟仅仅是拿来自娱罢了。唯一算的上夸奖的,恐怕也只有自己誊抄金刚经时用的那赵孟頫体了,毕竟是几百年后的书法,放到现在…惊艳,总归是有的,这老头本身在书法就有见地,倒也是如实的承认这书体已有大家风范,不过对于《倩女幽魂》上的瘦金体,这老头却是选择性的忽视了,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寻思,或者他说要替自己保管书……并不是随口说的玩笑话。当然了、这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谈资罢了,自己也不用太放心上。至于另一块冰疙瘩……呵,只能是对她摇头了,也算是次荒唐的境遇,差点没让他又回地府老爷那儿喝茶,现在正愁着怎么让她圆润的离开,毕竟一天到晚怀里揣着个女人,嗯…也不像个正当男人的事儿……

“啧~~”

忽的,一声细如针线的嘲弄蓦地从墙角传来。

他搁下火钳,抬眼望过去,那是这草屋内最昏暗的一角,晚阳已不能触及到那儿,只余条旧长凳立在墙边。此下,凳上正姿态娴然地坐着个女子,她闺龄正妙,腰肢婀娜,发箍一色宫装叶,身裹蝶戏浣轻罗,三寸的金莲上及着双浴白绣鞋,鞋尖慵意随然地抵在黑泥地上,此刻那双杏眼幽然的瞟向他,檀口一张,这卓冷的声音轻轻飘了过来……

“看你在废寺用的那澄泥砚和散卓笔,还以为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不过现在看来……”她顿了顿,故作打量般的扫了遍破屋后才娓然说,“我倒也是有眼拙的时候…”

一见是她,便将视线搁回了炉灶内,手持着火钳一边拨弄着柴火,一边说话…

“我本就是个穷酸书生,之前便有说过,你这人…若是真有意报恩……”他抬了抬头,似乎是认真的想了想,“…那不妨予我化些黄白俗物来,嗯…也算是解解我苏家当前的窘境了。”这似乎是他很认真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嘁的一声,她别过螓首:“就这般出息,当真愧对男儿身。”

几番无聊的对答后,这外间忽然传来“吱呀—”的柴门推开声,他搁下火钳,站起来从栅栏窗口望出去,只见一个青麻素服的女妇推开院子柴门进来,而后转身将门拴上,她左手挽着竹篮,低下头,轻提起灰蓝布裙,谨慎地踏着一路积雪过来。

稀稀拉拉的,此刻这天上还飘着雪……

嫂嫂?

蠕了下嘴角,而后下意识的往柴凳处望去,可此刻柴凳上已是空空如也,不禁微然一哂,摸了摸怀里那面温润的青铜梳妆镜……呵、倒也是警觉。

琐碎轻和的脚步声渐渐压向草屋,依稀还能听到鞋底踩实雪渣子的酥响。

“仲耕?”

这是很清柔的一声询问。

等他抬眼望去,便见一个衣着素素的女妇正走到门槛,她上身青麻对襟薄袄,灰葛纳边,下身是一条土蓝瘦长的平直布裙,菁绦束腰,此刻杳步进来…

“怎得不在房里念书,在这厨房间做些什么?”说着掸去两袖灿雪,将挽在臂弯上的竹篮卸在杉木桌上,低着头、从篮子里拣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桑油纸包。

女妇名唤陈苓,原汴梁人氏,商户人家出身,论起年纪来,其实也只是年长原主人九岁,与前世的自己相较却是小了些岁数,所以看去未显疲老,瓜子的脸蛋、尖润的下巴,雅净的素眉欣长蕴有娟气,墨香兰发绾成规矩的云娥妇髻,偶尔两缕青丝泄在耳畔,倒也无碍其蕙质端庄的姿态…

“可是腹中饥饿了?”

她低头自说自话,“嫂嫂这趟县城下来,予你稍了两块腌猪肉,在配上前天秋嫂拿给我的冬菇菘菜,晚食便可好生的煲个大肉汤,你昨日回来的突然,嫂嫂都没什么准备,今晚可要好生给你做顿吃的,在山上那一月瞧把你累的,婆婆都说消瘦了不少,前月又莫名其妙的下了大半月的暴雨,嫂嫂就怕你一人在那山坳里出什么岔子……”她嘴上念念叨叨的,手上将几个桑油纸包裹拨开,几样红白腌肉袒露了出来,或许是发觉苏进没有说话,不由抬眼看向苏进。

“怎了,仲耕?”

他微笑着一低视线,却是没有立即应话。这嫂子说来还是很有话题的,村里人都是好奇着,这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为何这么死心塌地的守着那脾性暴躁的婆婆和生性木讷的小叔子,以她的家世相貌……即便有了子女,再嫁个好人家也不是多大的难事。可这事就是这么奇了,这女人十九岁就随着夫家迁到这穷乡僻壤,如今十年光景过去了,却依旧是甘心守寡,放在这年间,闲言碎语…终归是有些的,譬如有说是中意了小叔子,不过这话却是没有多少人去信的,苏进…貌不惊人才不显众,说白了……没有前途的傻书呆一个,这苏家娘子怎么也不会有这方面的考虑,所以外边更愿意相信是人家看上了苏家家藏,为何有此一说?那就得从苏家的家世说起了……

这苏家本是世居京师的大家商户,祖上三代经商,家产殷实,后来苏父依循祖训仕途为重,从而花大价钱在踊路街兴国寺对街谋了间书铺,借以消除苏家身上长久来的商人气,而且还在外城置地易田开私学,专以供养本家子弟学书,由此可见,苏家……钱、是有的,志向…也是宏远的,只不过后来踢到了铁板,是的…铁板,很硬的那种……苏家遭了灭顶之灾,苏父和长子苏弼殁于此事,具体是什么因由村人是不晓得的,便是苏家人自己对这事也是讳莫如深,但为了避难,举家迁到这陈留县郊外的榆丘村却是事实了,不过瘦死的骆驼就是比马强,更多人相信那苏老婆子手上还攥着不少苏家积蓄,老婆子久病缠身,必是不久人世,那么……她死后的这笔家藏也必定是陈苓这个做儿媳的继承……至于苏进?呵…没人会觉得这书呆子在中间会起什么作用……

苏进脑中片碎的记忆连起来,这孀嫂的形象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看我这记性~~”她笑了起来,“倒是忘了你现在还饿着肚子。”在布裙上抹了把手,从怀里摸出个桑油纸包好的粮饼塞进苏进手心,“嫂嫂这儿还有个焦油饼,你先拿去充饥。”

即便风传自己这孀嫂是如何工于心计,但眼下这双长满冻疮的手却是做不了假的,那手背皲裂开了一道道糊红的口子,红肿的就像开水滚开一般,凝望了小顷,他微笑地将这沉甸甸的饼接在手里。陈苓继续忙活着,随口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什么婆婆有没按时服药,小耘儿在家有没有闹腾云云之类,不过马上的,她的脸就沉了下来……

“仲耕~~”

她表情严肃地撂下了木锅盖,瞥了眼锅里滚开的沸水,转头开始数落起自己这小叔子了。

“…你是我苏家现下唯一的男丁,要知公公生前名你为‘进’,便是瞩你勿要忘违祖训,终以登科进士为念,它日一朝跃龙门,亦可耀我苏家门第,现下你抛却圣贤书,反去操此贱务,岂非让九泉之下的公公心寒……”

“额…”

记忆中,这类劝责的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苏进自然也是挺正着腰板…说两句嫂嫂所言极是的舒心话,不过心里是不以为意的,虽然对于这孀嫂“望叔成龙”的心情表示理解,但毕竟他已经过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纪,快四十岁的人了,已经没有这么多的进取和锐意了,再加上两世为人的感触,功名利禄什么…其实也真如老夫子说的那般……浮云了~~若真有什么在意的……家人…始终算是一个……所以为此,他倒是打算凭借重生而来的优势赚些银钱,恢复苏家之前的大商地位,一来也算是对得起苏家列祖列宗,不至于坏了基业,二来也能改善一下这个家庭穷苦的生活,但若是科举应试,他是不想的,毕竟这官服套了身上,那便不自由了,重生了一回,若还是整日忙碌案牍文书,那可真是不划算的买卖了……

他心中略略盘算着,这嫂子却是朝他干瞪眼,她又不笨,自然是听出苏进这话里有几分敷衍的意味,本来还想说道两句,但不巧这时外面传来“阿苓妹子开个门~~”的吆喝声。

她先是一怔,而后慌忙放下手头事,也顾不得苏进,敛这裙摆就小跑了出去。

“来了来了~~”

苏进从栅栏窗口望出去,零星飘雪下,自家嫂子正顶着斜风细雪去开院门,门栓一解、远远的便能看到个裹着桃红花袄的中年健妇候在门口,那健妇一见陈苓,老脸立马是喜成菊花:“阿苓妹子,俺跟你说……”不过声音马上就偃了下去,就见陈苓急急地将她推攮着出了门,临门时又朝自己这边张了两眼,随即便将柴门带上。苏进望着那扇虚掩着的柴门微微起笑,也不在意,从边上提了只高桶,抄起木勺将锅子里的热水舀进桶内,哗啦哗啦的脆声下,婀娜的水白蒸气将苏进整个人罩了进去。他这是为自己那小侄女打洗澡水,所以…刚才陈苓瞪他是有先见之明的。

……

柴门外,细沥的雪沫粘在陈苓青泽的发梢,四野雪白,无人走动。

“为了我家小叔的事儿,李家嫂嫂这几天忙前忙后的,做妹子的也是过意不去。”陈苓将一素白巾帕包好的物事塞到那健妇手心。

李金花捏了捏巾帕,估摸是件首饰,赶忙佯装责备起来…

“阿苓妹子这话就见外了,俺们两家做了十年的邻居,可比你那远在京师的爹要亲,你看你这做的…多叫你金花嫂嫂难堪啊……”她惭愧的将这首饰收进袖子,“不过…你金花嫂子办事你尽可放心,俺已经多方打听过了,那老吴家的家底清白,家境也还算殷实,他家长子吴有儿在县里军巡铺做差事,现下虽是上不得门面,但听说保正他儿子过了年关就要上调到巡检司,到时候说能拉扯吴家人一把,将他提到城西厢公所去,若是事成了,这吴家人以后在村里可就是香饽饽了……”

她说的唾沫横飞,“还有人家姑娘呢…懂诗书~~知礼仪,俺亲眼见了,端得是个漂亮人,亏不得你家仲耕,对了…他们说了,腊八那天要带闺女过来瞧瞧,如果合适,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乡里乡亲的,也犯不着那三媒六证,到时候多摆两桌酒就行了。”

“腊八…要过来?”

见陈苓面色不对,她想到什么似的缩起脑袋,从柴门缝中看进院子,一边瞟着视线张望,一边压着嗓子:“你家老婆子咋样了?”,陈苓无奈的摇了摇头,“好是好些了,但终归下不了榻。”

“嘿嘿~~”她那皱巴巴的脸立马笑成一朵菊花,但似乎是觉不妥,立马正经了颜色:“那还真是可惜了,还望她自个儿注意些身子才是。”

陈苓挤出一丝无奈的笑,“不过吴家人要来,总免不了要和婆婆见见,李嫂你也知道……”

“你到时候就说老婆子去了呗…”她朝陈苓比了比眼色:“那时俺就没跟他们说老婆子的事儿,老婆子性子倔、认死理,守着那不着边际的婚契有啥子用处,咱们甭理会就是,现在趁老婆子病在床上,到时候只要你不说,她哪会知道有人来了。”

陈苓抿着嘴听,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忽然“嘭嗵—”一声击响从院子里传来,在这个飘雪的冬日里,委实刺耳。

……

灰蒙天穹下,雪花纷然,落在院内那个臃肿的雪人头上,这雪人还是昨儿叔侄俩合力垒起来的,“咕咕~~咕咕~~”,院角里还有几只鸡在哆嗦。

好吧,看来是被这她埋汰了,刚才自己抬着浴桶给小丫头准备洗澡,不想桶底磕在了门槛上,倒是惊动了陈苓,结果自然又是一顿良苦用心的开导,他无奈摇头,踩着屋檐下的小泥道走去苏母卧房。

这间小院落呈“凹”字形搭建,舍五间:厨房柴房各一间,另外三间就是卧房了,自己处在最东边,苏母的卧房与自己正相对,至于嫂嫂和小侄女则是挤在西北拐角处的那间,那间光线不是很足、正对风口。

不过说来有一点是比较尴尬的…对于苏进而言,就是自己生母和孀嫂之间……有那么点…不对味,苏母对于陈苓这个儿媳是百般刁难,时不时的冷眼嘲讽已是屡见不鲜,自己这一月在山上誊经,怕又是受了不少白眼。究其原因……只是隐然知道与自己已故长兄苏弼有关,不过由于自己记忆继承零碎,再加上十年前苏进也还年幼,书呆子一个,对于这家中辛秘更是语焉不详了,不过自己对这事儿也没多大兴趣,既然是不快的回忆,硬是把它挖出来,完全是给自己添堵,过去的…那就让它过去吧……心中思量着,已是带上房门进来,在从栅栏窗透进来的晚霞下拉长了消瘦的身影。

苏母裹在肥厚干净的棉絮被衾里,听到声响,撇过脑袋瞟了眼房门处,待看清来人后,阖上眼,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苏进进去便是给苏母问候了声,而后撩过下摆,就这么挨着苏母的腿坐了下来,老婆子也是那种刀子嘴的人,见苏进过来,又是免不了一顿自怨自艾,唠叨着自己活不久了,让他放心。这话里话外,哪里都是毛刺。苏进脸上微笑,在原主人零碎的记忆中,也是摸清了老婆子的脾性,倒也不在意,伸手将她腿上的灰棉被拢紧些往里墙一送,送出几句慰勉的话。不过老婆子却不当回事儿,咳了两下后,便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后脑勺轻轻磕在了冰冷的黑泥墙上,胸口起伏舒缓了阵儿,这才继续说话。

“俺这大把年纪了,也不指望享什么福,咳~~只要你把你自个儿照料好就行了,别到时候老婆子两腿一蹬,你就被那女人害出这屋门…”老婆子语气低哑无力,似乎完全是瞎着一股子气儿憋出来的,至于她口中的那女人~~苏进心中好笑,伸手将老婆子腋下的被褥塞严实,“嫂嫂平素待我极好,儿这几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嫂嫂辛苦,儿心里醒得,也没娘亲说得那般不堪。”他就是唠家常一般,语气上是没有给陈苓说话的意思,倒不是他无义,只是越是深知其中利害,就越不能轻易的去议论这个家庭最讳莫如深的话题。这是他从原主人零碎的记忆中得出的观点,很深刻,记忆中…有过一次因为问这问题挨嘴巴……

“你那时还小,明白个啥…”

果然他这娘是不会认可自己的话的,“你知道你那所谓贤淑良德的嫂子当年是怎么嫁进俺苏家门的?你可知道俺苏家为什么会落魄成今日这番模样?都是那龌蹉晦气的女人,哼~~”话到这儿又是打住不说了,苏进倒也不会不识时务的去打破这砂锅,挨嘴巴呵~~虽不是他挨的,但也不想再碰一鼻子灰。

“其它事儿俺就不想跟你多说,如果你还当俺是你娘的话,你就给俺记住了……”顿了顿,肃起了脸,“别被那女人哄两句,就真以为自己是块科考的料,傻头傻脑的一门心思钻在书眼里,到了最后,这家姓苏还是姓陈都不清楚……”

“额…”

他倒是想笑,这原主人也着实委屈,被自己生母数落的……应该算是一无是处了吧,不过老婆子倒也没说错,这不…今年的乡试不是又落榜了么,这么一等啊…可又要是三年呢~~

“你也别置气~~你自己寻思寻思,这几百年来这么多生员举子,几个能一朝得中的?”

“…没几个。”

老婆子点了点头,“即便得中,没个几年功夫打点,你能补得到实缺?”

“…补不到。”

老婆子又是点头,“那女人心机恶毒,一心怂恿你去科考,前阵子你上山那会儿,一个劲儿的在俺耳根子鼓捣让你来年上京看书铺去,说是什么京师文盛风华有助见学,她以为俺老婆子不知道她心里打得什么算盘,还不是为了贪图俺苏家当年败落后大房分的那些家财,哼~~”苏进笑着伸手给苏母抚背安慰,可惜老婆子完全没有听进去,嘴上继续骂骂咧咧的:“…还老在俺面前搬弄苏家祖训,拿老太爷压俺这婆子,俺是半眼都不要瞧她!咳~~娘跟你说……以后那女人说什么你都别搭理,别到时候吃了亏,你再来找娘诉苦,跟你说、娘这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儿,到时候也只能朝她干瞪眼,所以娘才总是告诫你不要受那女人蛊惑,你这耳朵听到没有!”

苏进是有些无奈,这老婆子都大把年纪了,还病在床上,可火气却是一点都不小,正是场面难堪的时候,也亏得自己那小侄女闯了进来,在两声“耕叔!耕叔!”的唤声后,屋门被吱呀地推了进来,一个裹着厚长棉袄的小丫头跳腾着跑到苏母跟前,甜甜的叫了声婆婆。小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老婆子倒也不至于把火气往孩子身上撒,此刻咽下心中恶气,见小丫头头发湿漉漉的,还不停的往衣领子上渗水,不由皱起了眉头,“洗澡了?可这头发怎么都没擦干,大冬天的,受了风寒如何是好?这做娘的也真是的,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看来嫂子是躺着也中枪啊~~

“娘亲说要忙着做晚饭,让耘儿自个儿把头发擦干。”,苏进笑着摸着她湿漉漉的头发:“那你擦干没?”

“耘儿擦了啊~~”小丫头天真无邪的仰头望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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