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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老板坐在二楼,沉着脸看着下面场子中客商们疯狂抬价的样子,心中暗骂:“这个死妮子是想钱想疯了吗?”

刘娥的确是想钱想疯了。

上次她试着拍卖的时候,得了几贯钱,那日桑老板正好不在,回来时虽然听了一耳朵,却也没有发作,只等着这日她再次玩这花样时,再作计较。

说实话,在这瓦肆中的歌姬中,桑老板对刘娥,还是有一些纵容的。

身为老板,他对自己手下的歌姬还是有所掌控的,但这是指段七娘这类的头牌歌姬,那是他的摇钱树。像刘娥这等三四层的,基本上就是管事在管着了。

但刘娥这个小姑娘,却给他留下了一些印象来。这个印象并不是指刘娥多么美貌多么有才或者多么伶俐,毕竟,与孙大娘那种小铺子比起来,瓦肆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美貌有才聪明灵巧的人。

让他留下印象的,正是刘娥身上种种与瓦肆的歌姬非常不兼容的东西。他初见到刘娥的时候,是被她的歌声所吸引,但也仅仅是出于对一个是否值得投资的货品般的欣赏,但后来这个小丫头搞出来的种种事情,才让他觉得有趣。

也只有像孙大娘那样的普通市井妇人才会觉得这么个小姑娘是个聪明懂事安分努力的,他只消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姑娘绝对不会是个安分的主,她就长着一双不安分的眼睛,眼里全是炽热的野心和欲望。她在哪儿都是不安分的,做着一个糕点店的小伙计,就暗暗去练了半年的歌,准备能够进瓦肆谋生。而她进了瓦肆呢,也与那些看似有心计的歌姬不一样。那些小心思很多的歌姬,会今日姐姐妹妹叫得甜,明日里就能够跑到他跟前告黑状,或在客商面前挑拨是非。都算计着能够把别人挤下去,让自己成为一等歌姬甚至是头牌,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能傍一个有钱有势的客商,将来得以赎身,到大户人家为妾为婢。

但这个小丫头不一样,她一来,自然也是受到排挤的,然而她的处理办法却与别的歌姬不同,既不会找几个头牌投效,也不会献媚管事或者客商。她像个小怪物似的周身是刀,所谓的热情讨巧周到只是她混生活的一张皮,一旦发现在瓦肆谁都能够比她把这一点玩得更溜时,她立刻就不再装了。谁跟她过不去,她就直接找谁去撕破脸闹,闹到人人都躲着她走。但是不针对她的人,她则是一点也不会去针对。

她做事简单有效,要么给刀子,要么给糖。她和段七娘不合,立刻就找了苏九娘帮忙。她没有门路唱单曲唱阁子讨不到赏钱,竟然不去跟其他歌姬争抢机会,反而去学说变文,倒给他这瓦肆带来一条新的出路。

上次的拍卖首饰,虽然给他制造了不少的混乱,但居然又让她想到一条财路,看到这里,桑老板心中暗叹,这丫头可惜了是个女人,若是个男人,恐怕这桑家瓦肆再过几年,也容不下她了。

而台下,自那少年公子叫出五十贯来,众人皆惊住了。

这三件顶多用了五两银子,居然会有人以十倍的价格来买下它们,大伙儿不禁要看看是哪里来的冤大头。

见这么多视线来,元休大窘。钱惟演见状忙上前一步,叫侍卫取了五十两的银锭子给她。

刘娥先是怔了一怔,但她才不在乎谁买的那东西,只要价高者得就行。当下就笑吟吟地亲手捧着那锦盒,一步步走下台来,将锦盒放在元休的手中,锦盒上,已经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那只银铃。接着,她慢慢地摘下左边的银耳环,纤纤玉手映着那只闪闪发亮的银耳环,更显得娇艳欲滴。

元休怔了一怔,这般近距离地看着她,更觉得她美艳动人,不可方物。迷迷糊糊中捧着三件银饰,却不知道何时那少女已经离去。

钱惟演推了他一把:“王、王公子,我们该走了。”

元休啊了一声,轻轻地拈起那条抹额的银链子,链子上分明还带着那少女的体温,仔细闻去,竟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他将三件银饰收好,张旻正要如常般去接,元休见他来接,竟将手一缩,道:“不行,不能给你。”

张旻一怔,就见着元休脸红了一红,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我要还给那小娘子,不能随便什么臭男人都拿过了。”

张旻哭笑不得,只得忙拉了这不解世事的小王爷出了说书的场子,这才道:“公子,这小娘子分明是以此谋生,她不过是个首饰架子,托着这首饰出来好推销而已。您本就不应该花这价钱,更遑论去还给她了。您今日还了她,怕是她明日又要拿出来市卖。”

元休瞪了他一眼:“你若不愿,我自己去寻她。”

钱惟演冷眼旁观,知道张旻怕是劝不动元休,当下只得对张旻道:“既是公子吩咐,你便去办了就是。也不过是五十两罢了。”就当是花五十两,分了元休的心神,解了他的烦闷便是。

张旻只得吩咐伙计,寻了一个小厢房,又叫人去请刚才那说书娘子。

刘娥听得伙计同她说,有客官点了她去阁子里,忙换了另一身衣服过去,待推门进来,就见着居然是刚才那几个买了她首饰的人,顿时警惕起来:“你们可是反悔了?大庭广众之下,你们可是自愿的,不能反悔。”她是个极机灵的,见着自己是一个单身女子,对方可是好几个壮汉,当下立刻又道:“便是寻我也没用,这是桑家瓦肆,要钱也得去寻桑老板。”

元休见状忙令众人出去了,只余自己,赔笑道:“小娘子误会了,我们可不是反悔讨钱的。”说着将那首饰盒往刘娥面前一推,道:“我方才要抢得此物,却只是觉得,此是女儿家贴身之物,岂可随便落于他人之手,所以将它拍下,还与小娘子。”

刘娥却仍是极为警惕地:“你莫不是钱多了,与我作耍?我既是当众卖了,又岂能收回。莫不是你们要混赖我作假不成?”

元休哭笑不得:“我实是一片诚心,绝无戏言。”

刘娥将信将疑,仔细看着对方,却是一张真诚的脸庞,竟叫人生不出戒防心来,不由得将紧绷着的心弦松了一下。既不是对方有恶意,她的脑子可就立刻灵活起来了,当下忙笑着施礼:“原来公子竟是个好人,恕我失礼了。”

元休也有些紧张,他还真是从来没有与女子单独处于一室。方才他见刘娥惊惧,一急之下,让所有人都出去了。如今这惊惧的气氛缓解,立刻就又有另一种紧张的感觉升上来,竟有些手脚没地方放的慌乱。

一时间四目对视,不知怎地,两人都红了脸。更让人紧张的是,两人看到对方红了脸,竟是自己更加手足无措了。还是刘娥毕竟年少懵懂些,且又是个惫赖的,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先恢复过来,忙赔笑道:“瞧我,竟是失礼了。”

方才元休开了这厢房,伙计便依惯例送了热茶糕点来,刘娥自然是熟悉这套的,当下忙自己伸手,倒了两杯茶来,递了一杯给元休:“如此,就容小女子以此茶敬公子,当是谢公子好意。”

元休松了一口气,忙接过饮了。

刘娥想了一想,却是不接受那首饰,反将那锦盒又向元休处推了一下,道:“虽是公子善心,但这首饰,我却是不能收的。”

能够把这首饰用高价卖出去,这是她自己的本事,可若是已经拿了钱,再把这首饰收回去,未免太厚颜。与她已经收了的五十贯相比,这首饰不过是三贯多的本钱,她可以让龚美再打出十套来。就算在江湖上行走,吃相这么难看,也是要不得的。这是她当时脑子里闪过的头一个想法。

她说:“我已经收了公子的钱了,若是公子把首饰还给我,我就得把钱退还给公子。可是这钱并不是我的。若是公子执意要把首饰给我,那这五十贯,我这三年不吃不喝才能还上您的钱了。”

元休慌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只是想……”

刘娥见他如此,心中好笑,歪着头想了想,笑得天真无邪:“这样吧,公子把这首饰还给我,我就再相赠公子,以表谢意,这样我也不违道义,公子的好意也圆满了,公子您看可好?”

元休看她先把锦盒拉回自己身前,又推到他面前,心中既是惶恐羞愧,又是欣喜若狂,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不住点头:“好,好。”

他看着刘娥,想说什么,一时又说不上来。他知道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刘娥就可以走了,心中拼命想着能不能把此刻再延后一下,但偏又找不出理由来,竟是额头微汗。

刘娥也在拼命想理由,她本以为是有客商点她唱曲,还以为今天还能得一份收入,没想到是这件事。她不知道这进去马上出来,算不算得出一份公差,能不能得一笔赏钱,所以她自然不想就这么走掉。

两人各想各的,都在使劲想办法找理由让对方觉得可以继续待下去。

刘娥见元休一脸窘态,反而心定了,顿时有了主意,当下站起来盈盈一礼:“公子既点了我的单,不如让小女子为您唱上一曲,也算我没有偷懒,可好?”

元休大喜,连忙点头:“好,好!”

刘娥就问他:“公子要点什么曲子?我会唱南唐国主的全套曲子呢。”南唐国主即指李煜,他降宋后,写下大量词曲,此时正是名气最盛之时。

元休脑子竟是一时想不出来,只道:“你只管拣你平时喜欢的唱来就是啦,只要你唱的,必是好的。”

刘娥想了想,就唱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这却是一首“谒金门”,乃南唐宰相冯延巳的名曲,“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句更是一时传扬。“谒金门”原是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西汉武帝以西域大宛马铜像立于皇宫鲁班门外,因改称金马门。西汉时的文士东方朔、扬雄、公孙弘等曾待诏金马门,称“金门待诏”。调名本意即咏朝官等待君王召见。

元休听了便赞好,又叫刘娥再唱。

刘娥想了想,又唱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钱惟演正在房外守着,本以为韩王与那歌姬说开就好,哪晓得没一会儿,里头竟唱起来了。前一首本也是闺中怨情,再听了这曲子,便眉头一皱,心中暗骂:“好不要脸!”

这原是南唐国主李煜写小周后的,是一首写两人夜间私下幽会的艳辞,且词句香艳露骨,看那小姑娘年轻尚小,不想竟是风月老手,当着韩王唱这样的艳曲。韩王不经世事,可休要偶一出来玩,就被这样的风月手段给祸害了。

却不知里头两人,一个唱曲,一个听曲。唱曲的一脸坦荡,听曲的偶有心猿意马,但看了对方的神情,却也心思没有走得太远。

刘娥此时一心钻到钱眼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唱的这支曲是什么意思。她学这曲的时候,连汴京话都讲不利索呢,曲子在讲什么更不晓得呢,只是囫囵吞枣地学了腔调记住了,甚至是唱的时候眉目间的表情,也是机械地模仿了二十一娘的样子。她只用心留意着瓦肆里的红姑娘私底下被叫到阁子里时,爱唱哪几首曲子,又是什么样的曲子得的赏钱会多些。

却不知对面的元休,是宫闱中长大的,早有宫女安排知晓人事,自然比她更懂得这曲子的意味。见她唱曲之间,眉眼中偶有风情无限,心中绮念不由升起,再看她时眼中却是一片坦荡,又暗中骂自己有辱斯文。

如此唱了两三支曲子,刘娥自觉完成任务,就要离开,临别时不免依依。元休是心猿意马,满心不舍,刘娥却是觉得好不容易能够出一回阁子,下次还不知道要何时才有这种机会,因此不免出门时三两次回顾于元休。

元休只当她也同自己一般不舍,虽然害羞,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问:“我、我还能再来听小娘子唱曲吗?”

刘娥心中一喜,这喜色简直要浮上面庞压抑不住了,急道:“可以的,公子若要来,只管点我到阁子唱曲就是。也不贵,每次五百一千随意赏便罢了。”

王兴奉了桑老板的命令正来找她,闻言差点捂脸,瓦肆里的歌姬,再没有比刘娥吃相更难看了。这种事,怎好由小娘子自己白眉赤眼地直接说价钱呢。想到这里,要把这小妞提回去重新教训的心就更切了。当下也不好在客人跟前训说,只得赔笑送了元休等出去,立刻沉下脸来:“小娥,你跟我来。”

刘娥低垂着头,跟着王兴到后院桑老板的住处去。一路上就听着王兴唠叨教训,就算是楼里的小娘子,客人也是喜欢矜持些的,只能跟客人谈情,说价钱自有跑腿的人,自己上阵谈钱,岂不叫人情趣全无,直成了市井小贩!

刘娥心中不服,想着不谈钱谁有心情理人,但又不敢顶撞。不过她对付起王兴来却有办法,王兴看着严厉,其实就是好个面子好啰嗦,他要唠叨的时候,你只管一味应是就行了,被他抓到你违规,只要抢在他发火之前赶紧认错就行。因此她格外乖巧地一路应是,直至桑老板住的院子前。

桑老板是在后头独居两进的院子,前头管事们往来处理公务,后头是他的居所。

王兴带着刘娥进了前院,候着里头的人回完了事,这才带了刘娥进来。

桑老板斜在榻上,见了刘娥进来,便问她:“今日你这首饰卖了五十贯钱,可晓得如何处理?”

刘娥一听到钱就立刻眼珠子发光,她方才就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就一直在想着如何应对,当下忙赔笑:“如何处理,自然是桑老板您早有规矩了。定钱是定钱,赏钱是赏钱,是不是?”

桑老板拿手指点点她,冷笑:“好你个小刘娥,敢在我面前耍奸滑,那依你说,这五十两,算是定钱,还是赏钱?”

桑家瓦肆的歌姬收入,往大项来说,便是定钱与赏钱,所谓定钱,就是有定例的钱。上台演唱一次是多少,出阁子一次是多少,到楼里又一次是多少。若是当红的歌姬,见一次客人,进门收等门钱、上茶收茶水钱、见面收见面钱、坐下收陪坐钱、唱曲子收钱、登堂入室又收钱、上点心收钱、上酒席开酒宴又另收钱、过夜出门又另算,算下来有三十多种钱。次一等的在瓦子里的厢房和到外头酒楼阁子又另有七八种钱。这些钱歌姬都是有抽成的,这算是定钱。

若是客人另给歌姬买首饰衣服送礼物书画等馈赠赏赐,则算是赏钱,则是另一种算法,主要归姑娘,瓦子里只作些抽成。

桑老板嘿嘿冷笑:“这么说,你把它算成赏钱了?”

刘娥心里发虚,却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是赏钱。”

桑老板对着王兴哈哈一笑:“她说这是赏钱?”

王兴知道其中厉害,忙对着刘娥挤眉弄眼,叫她伏低。

到手里的钱,刘娥哪里肯吐出来,只一味装傻赔笑:“也是今儿巧了,遇上这位公子肯捧我的场赏我。若是平时,哪里有这福气?”

桑老板轻敲桌面:“小刘娥,你可看清楚,就凭你那几件首饰,顶多值上二三贯,能卖这么高的价,是我桑家瓦子的排场,我这书场,这众星捧月的气氛给衬出来,抬上去的。你若是在厢房里自己得的赏,那是你的本事,在书场里收的,怎么不是定钱!”

刘娥也笑了:“您老人家倒说说,日日都能教旁人再收个五十两,才好算是定钱。”她停了一顿,又道,“我如今住的吃的,都是扣了钱的,一个月到头也没落下几文来。这书场的定钱,也是原先说好了的,怎么又再算?再说,这若是定钱,要算哪一等里头呢?又不是点心钱,又不是茶水钱,又不是书场钱,只能算是官人给我买件首饰罢了,那自然就是赏钱。”

桑老板本也不把这几十贯钱放在眼里,只是想看看她的应对,听了又笑:“嗬,你听听这丫头的话,好像我桑老板黑了她似的。你也不想想,你当时来日,不过是个果子铺的小伙计,风里来雨里去的。如今你吃的油穿的绸,连你那个码头扛包的哥哥也进了银铺。那会儿你会说书吗,还不是在我这里学的。你这半年,就算分文不取,也不够欠我的。怎么着,如今翅膀硬了,倒要跟我算钱?”

刘娥心中不服,就道:“算,怎么敢不算呢,您桑大爷不是天天跟我们算账吗,说我们怎么欠您的。咱们跟莲花棚象棚比比,人家定钱抽得比我们高,开销却扣得比我们低。那儿说书像我能招来这么多人的,一个月最少能实得八贯呢,就算这八贯都抵了您老的恩情,那我卖首饰可是自己的门路,挣来的钱该是我自个儿的了。上次我卖首饰时,原同您老说四六开,是您老不肯,硬要我先交一贯的抽头。可如今又反过来说是定钱,我们怎么欠您了?”

“啪!”的一声,想是摔坏了什么东西,桑老板倒有些恼了:“死丫头,你有种,这桑家瓦子开到现在,没人敢跟我这么算账的!”

王兴吃了一惊,生恐这小丫头要吃亏,正欲相劝,就见着桑老板使个眼色,忙停住了。

却见刘娥笑了:“桑大爷,不这么算,您说该怎么算?该给多少是正经呢?东京城里天子脚下,您桑大爷家大业大还能跟我们动粗不是?我们穷人家千山万水从蜀中来到这儿,死都死过几回了,怕什么?正经说来,我们也是给您挣钱的,您又不亏,手指缝里漏点儿罢了,何苦跟我们计较。前天莲花棚象棚里都请我过去,我也是记得您桑大爷当初的恩情,才不肯过去的。不过今儿个这五十两明眼人可都看到了,回头要问我才得几个钱,这么克扣我们,我也说不出口呀!”

莫说王兴听了这话如何,只桑老板也不由笑了,这一番话绵里藏针,真不愧她说书娘子的本色行当。

王兴见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桑老板,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刘娥丫头,平时你也不过拿个千儿八百的赏钱。今儿这五十贯,谁也没想到。下次也未必这么好运气,你还得在桑老板场子里说书不是?”

刘娥笑辨道:“兴爷,我不敢跟桑老板争,只是这五十两,就算桑老板拿大头,四六开也该是二十两不是。错过这笔,我可挣一年也挣不来。今天就是挨桑大爷一顿鞭子,该我的钱您也不能少我。”她这也算是豁出去了,若能得这些钱,她便是挨一顿打又算得了什么。

王兴见她油盐不进的样子,与桑老板对望一眼,也不禁笑了:“你这丫头倒伶俐,算盘儿打得滚精。亏得你不识字,若不然,十个男人也算不过你。”这边故意求情,“桑老大,您看这一回,就容了她吧。”

桑老板也笑了,看着刘娥摇了摇头,叹道:“小刘娥,你这般胆大包天,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玩死。”他摆了摆手笑得意味深长:“好,算你有理,怪我事先没说清楚。王兴,叫账房给她算二十两银子。”

王兴应着了,忙道:“小丫头,还不快谢谢桑大爷!没跟你计较,还赏了你银子。”

听那刘娥清清脆脆地笑道:“桑大爷是做大事的,怎么会跟我们计较呢,谢谢桑大爷了!”

不想她的笑容才到一半,却听得桑老板悠悠地道:“只是既然已经在我场子里发生,纵然是前头没有说清楚,那我如今就把规矩说清楚给你听。这场子是我的,却不许私下夹带。你下一场若要卖首饰,便只能卖瓦肆里提供的首饰,若有所得,便如卖茶卖酒的定钱抽成。我也不教你们吃亏,你若有已做好现成的首饰,我以银价和工钱收了,如何?”

刘娥如头上劈了一个大雷,嘴唇颤抖:“我若是不愿呢,没有我卖力,只怕您这首饰未必能卖得上去。我们便是不用您的场子,我在路上打野呵,也能卖首饰。”

桑老板却是呵呵一笑:“你那哥哥是在王掌柜银铺做活计吧,他打制银器的家什,应该是偷着用了王掌柜的吧。若是我跟王掌柜说起,只怕他连这份工也做不成了吧。”

刘娥怔住了,这道雷劈得更厉害了。她如今才知道,想和这样积年的京城无赖争是非,竟是不能的。

桑老板看着她:“嗯,你还要结这二十两的账吗?”

刘娥咬了咬牙:“要,桑老板既然允了,我岂能不拿。”任何的远景,都不如自己手中拿到的钱实惠。更何况桑老板已经有这样的设计,她拿不拿这二十两银子,将来的收入,都不会如她自己所想象的那样美妙。既然如此,那自然是先把钱拿到手再说了。

见刘娥垂头去了,这边王兴不解其意,只赔笑:“桑老板,怎么对这小刘娥这般纵容?”

桑老板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这丫头,让我想起……”让他想起当年赤手空拳初上汴京打拼时,也曾遇上过这么一个无所顾忌的人。

桑老板轻声道:“她的眼睛,真的很像那个人。”

王兴不解:“哪个人?”

桑老板忽然一笑:“我曾经跟过的一个老大,不过,他已经死了。”有着这样眼神的人,是不会久居人下的,要么让所有人害怕,要么让所有人都想弄死他。他倒想看看,这丫头能走到哪一步。

这些年他发了财,也再没有跟人拼刀子了,可是生活也未免无趣了许多。留着这丫头,倒也是乐趣一桩。

刘娥低着头,走了出来。却不知早有人等在外头,听完全程,心中倒是各种滋味。

本来元休是担心刘娥会有事,但钱惟演怕他出事,就劝着他先离开,见他不放心,就令侍卫王继忠悄悄跟去观察一番。那王继忠身手自然不是桑家瓦肆这些人能发现的,所以听完全场,才来报与元休。

此时钱惟演正劝元休:“殿下,那不过是个市井歌伎,庸俗不堪,又有什么可担心的。时候不早,我们早些回去吧。”

元休不肯,硬是在那里等到王继忠回来,听了他的述说。王继忠说得口沫横飞,元休且听且笑,钱惟演眉头皱得更紧,他是王孙贵胄,哪里听得这种几文小钱不顾体面争执的事来,只觉得粗俗不堪,见元休却听得发笑,忙打断道:“这种事脏了殿下耳朵,不必理会。”

他正劝着元休离开,哪晓得元休眼尖,就见着刘娥紧紧地捧着一个银包,欢欢喜喜地出来了。

元休和钱惟演等忙闪在一边,见刘娥走了,钱惟演方想劝元休回府,不想元休却拉了钱惟演一把:“这小姑娘有趣,这书不精彩,人精彩。咱们跟上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到些好看热闹的事儿呢。”

钱惟演无奈,只得又陪他胡闹。元休等人跟着那少女刘娥,走街串巷。出了桑家瓦子,走进潘楼旁边的一条小巷里,小巷两边开着许多小银铺子。刘娥一家家慢慢地走过,偶而还停下脚步来仔细地看着首饰的花样,像极了想买却又买不起的小姑娘样儿。

元休等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过了潘楼街再向东行去,经过一个十字街口,那是竹竿市,来往叫卖的人极多,一不小心,便失去了刘娥的踪影。

元休傻了眼,在人群中挤进挤出好一会儿,还没找到人。钱惟演忽见南边巷子里白衣一闪,忙拉了元休道:“公子,那边——”

元休忙追了过去,跟着她过了铁屑楼酒店、皇建院街,见她在得胜桥郑家油饼店停了下来,买了几个麻花胡饼,一直向南走,直到太庙街后的一条小巷子进去,进了前面一个破旧的小院儿中。

元休跟着到了门口,正欲跟进去,钱惟演忙拉住了,左右一看,指了指旁边,却原来那土墙矮矮的,正好可以伏在上头看见里面去。他两人站到那上面去听,却叫其他侍卫远远地在巷口望风。

院子里,一个青年只着了一件小褂,在那里叮叮当当地打制着金属。刘娥一进去便欢快地叫道:“哥,你快来看,咱们今天挣了多少!”说着把银包打开,亮出一包明晃晃的银子来。

那青年正是龚美,刘娥托了人,将他安置在一家银器铺子里帮工,这里就是那银器铺子后门。这间小院便是他与其他两个伙计一起住着。只是汴京城的百姓,好凑个热闹玩耍,他知道今日下午刘娥卖了银饰必要过来的,于是便哄了那两个伙计去看蹴鞠比赛,自己在这里守着,等着刘娥。

上回刘娥头次卖银饰便挣了好几两来,他只觉得刘娥能干,可是今天眼见明晃晃的竟是有一堆,不由得吃了一惊:“小娥,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刘娥极是得意:“这是咱们首饰卖的钱哪!哥,你看,有二十两这么多啊!这要在咱们老家,两三年都挣不上这钱,怪不得人说东京城遍地黄金!哼,本来才不止这么数呢,那位公子真是阔气,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那黑了心肝的桑老板,硬是黑了我们的钱。要不是我跟他吵,他就给我们五两呢,你说气不气人?哥,等咱们攒下了钱,咱们自己也开个小书场,才不让那些人再黑我们的钱呢!”

龚美倒吃了一惊:“小娥,那三件首饰,才打了不过三两银子,怎么可能有人拿五十两来买呢!这哪是买首饰,买个人都成了,这种钱咱们可不能要,有钱人家咱们惹不起,还躲得起。”

刘娥嗔道:“哥,你也太小心了,怕什么。咱们正正经经地说书打首饰,又不偷又不抢的,堂堂东京城天子脚下,谁能把咱们怎么样。千山万水咱们都过来了,哪有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

龚美拿着银子,掂量着犹豫道:“有钱人家的多半没好人,喜欢拿些钱压人。小娥,你在那里说书卖唱,我老是担心,我们虽然穷,却不能乱收别人的东西,休要叫人用钱把你拐了。”

刘娥却笑了:“你放心好了,那人长得挺斯文的,不像是个坏人。”她想着那人的样子,心中更是得意,心道若是那人想拐我,只怕是反要被我拐了的可能性更大。就又将与桑老板的事说了,生生断了这条发财的路子,不免难过。

不想龚美听她说了经过,反而后怕起来:“你呀,脾气太坏胆子太大,竟然敢跟桑老板争吵,桑老板还算好的,要是有个强横的,你岂不吃亏?”

刘娥嗔道:“哥,今天多挣了钱,我还以为你会夸我,谁知道倒听了你一顿教训。”

见她不悦,龚美忙道:“小娥,我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在瓦肆那种地方会吃亏。”说罢不禁叹气:“唉,都是哥没用,没法儿养活你,倒要你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的。”

刘娥看着龚美,摇头:“不,阿哥,要不是你千山万水地把我从蜀地带到这儿来,我早就饿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相依为命,都是在这个世界上拼尽全力要活下来。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抛头露面又有什么关系。你看……”她数着桌上的银两,憧憬着:“我们现在已经挣了好几十两银子了。前天我去打听过,像潘楼这样的地块,我们是租不起的,但是大相国寺外廊街那边租一个小铺子,我们开一家打银铺,先交一年租金再加上全套家生,大约有二百两银子就够了。”

她顿了顿,本来的计划,是能够挣上四五年,就能够挣到这笔钱了,但是今天桑老板却是无情地击碎了她的计划。然而,只要努力,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她咽下桑老板的话,反而一脸高兴地说:“我一边说书,一边卖首饰,照这样下来,我们再辛苦个七八年,就可以自立门户了。到时候,你打银子,我坐柜台,咱们也做小老板……”

龚美喜道:“好,我明儿个再去赶工,咱们多辛苦上几年,咱多的是力气,怕什么!”

“嗯,”刘娥忽笑道:“我今天在潘楼又偷偷地看来了他们的花样儿,待会儿我画出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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