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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丘兴原本根本没有想要进攻桃山的学宫,至少不是在攻陷平阳之前就动学宫,因为这意味着将要和整个并北,甚至是包括三辅河东河内很大一片的士族为敌。

整个汉代,对于学宫这一类的设施还是相当的尊重和推崇的,当年林宗在并北开设学宫,济济洋洋可谓领导了好一阵子的时尚『潮』流,就连被下雨淋湿而粘粘起来的头顶方巾,也成为了当时最新的穿戴方式,风靡大河南北。

尤其是在官方的太学几度兴衰之后,私学几乎就成为了汉代士族弟子唯一的求学之地。而且学宫不仅仅接纳世家大族的子弟,同样也接收没有多少钱财权势的旁听生,甚至只要是当地『政府』出具证明的良家子,也可以自费到学宫处听讲,颇有些孔老夫子的有教无类的姿态,就连朝廷的正统太学,对于慕名前来学习的匈奴人和羌人也是一样接受。

学宫不仅仅是学经,更多的预备从政,这是从西汉就开始的传统,更何况在董卓入京之后,原本位于雒阳的太学也被付之一炬之后,许多原本太学的弟子便慕蔡邕之名,来到了桃山的学宫,重新求学,导致了桃山之上,不仅仅是并北异地的学生,甚至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若是毋丘兴擅动刀兵,不亚于赤身『裸』体直接拿杆子捅马蜂窝……

这也是大多数士族子弟认为学宫并无危险的原因,就连当初暴政无数的先秦,也不曾派兵直接围剿稷下学宫,更不用说原本就是经书传家的杨氏军队了,又怎么会做出如此的暴行?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毋丘兴居然真的派兵,围了桃山!

围山的举动,自然就引起学宫的注意,学子顿时聚集在山腰学宫之前,指指点点,一阵大哗,令狐邵越众而出,蜿蜒而下,到了衢门之处,对着毋丘兴的兵卒沉声喝道:“此乃守山学宫,只存经书,却无金银!汝等纵兵围山,有辱斯文圣贤,还不速速退散!”

令狐邵担任学宫祭酒以来,向来是公正严明,又鼓励求学,但有学子相询,无不尽己所能,倾囊以授,因此也是很得学子们的敬重,见令狐邵斥责围山的兵卒,跟在其后的学子也纷纷出言指责。

毋丘兴的兵卒多数来自弘农,也多半认得出这些拦在山道之上的学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毕竟衣着相貌和普通的人多有不同,因此虽然围堵着衢门,但也没有轻举妄动,就算是听闻了令狐邵和学子们的指责,都低眉垂目,就当作没听见。

荀谌事前派来驻守在学宫的一队兵马,也迅速集结在衢门山道之处,和毋丘兴的兵卒对峙起来。

不久之后,郑泰施施然的骑在马背上,来到了桃山之下,看着眼前的情形,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将马鞭在手心当中敲了敲,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征西祸『乱』并北,田宅逾制,以众暴寡,不奉诏书,旁诏守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烦扰刻薄,剥截黎元,妖祥讹言,选署不平,苟阿所爱,蔽贤宠顽,通行货赂,割损正今,条条件件,皆为大逆!如今杨公明察秋毫,深体并北百姓疾苦,讨逆伐吊,尔等竟敢阻挡朝廷堂堂之军,莫非皆为忤逆耶?”

毋丘兴没有出面,让郑泰前来。

郑泰虽然知道这个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是毕竟之前在陕津败了一场,若是再不捞些功勋回去,恐怕自己原先的大好前程,恐怕就是付之东流了,再加上也算是可以从另外一个方面找回一些场子来,因此郑泰也没有推辞。

此次郑泰一路之上打好了腹稿,有备而来,当下见得自己大喝之后,一片寂然模样,不由得多少有些得意起来,捋着胡须洋洋得意。

令狐邵暴跳起来,指着郑泰吼道:“某倒是以为何人领兵,竟是汝这小人作祟!征西平复白波,汝于何处?转战并北,汝于何处?讨伐鲜卑,汝于何处?守护阴山,汝于何处?世人以贤才为名,汝偏以钱财称豪!三府公车征辟,端得骏声升腾,旁人以为汝轻权柄,殊不知汝摇尾于何大将军裙下!权诡时『逼』,挥金僚朋,奉君时不忠,任臣时不义,汝有何颜面在此犬吠,辱没圣人斯文!”

别人或许对于郑泰不怎么熟悉,但是令狐邵虽然未曾进入朝堂,但是毕竟两人郡望也并非距离遥远,因此多少也是知道一些,对于郑泰,还有类似于用钱财收买名声的做法,令狐邵很是不屑,和常林等人多有议论,认为是完全辱没了经书人家的声名。

因此令狐邵见到了郑泰之后,于公于私都无需和郑泰客气,并且令狐邵又是在学宫担任学宫祭酒,平日里训人都是训得习惯了,当即就劈头盖脸的将郑泰好好教训了一顿。

郑泰原本打好的腹稿,一下子被令狐邵打『乱』了节奏,许多言辞被堵了回去,又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词语来反驳,毕竟自己自家的事情自己知道……

“大胆狂徒!竟敢附逆妄言!速速交出征西遗腹之子!便可饶汝等『性』命,如若不然,便为齑粉!”郑泰见说也不一定能说得过令狐邵,便干脆掀开了底牌。

“啊?”这回轮到令狐邵傻眼了,“……征西将军……遗腹之子?”

令狐邵愕然的表情落在郑泰眼中,倒是确凿了原本的猜测,便哈哈大笑着说道:“可笑啊!可笑!汝等于此苦读圣贤之书,却不知主事无廉耻以修身,男自专娶,女自专嫁,废纲绝伦,其耻可也!”

“无耻之谈!”令狐邵暴跳起来。

这学宫上下,若说是寻常的侍从婢女倒是也有,但是都是粗洗使唤之辈,若说真是征西将军斐潜看得上这些人,打死令狐邵也不信,但是唯有一人……

郑泰不屑的说道:“征西于桃山之上,金屋藏娇,众人皆知!汝若是不服,便唤来蔡家子前来对质便是!事已至此,遮掩又有何用?”

“汝血口喷人!”令狐邵自然不可能跑到山上去所谓的质问,更不可能听郑泰所言拉来对质,不管是那一种,必然都会严重影响到蔡琰的名声。

“哼!”郑泰得意的挥手示意,说道,“汝既然不敢,某便自行问之!来人,攻上山去,但有阻挠者,格杀勿论!”

毋丘兴兵卒大声应答,随后结成了盾阵,一步步开始往山道上『逼』近过去。前排的刀盾手抬起盾牌,向前推进了三步,然后放下盾牌,用战刀拍击了一下盾牌表面,同时大喝一声:“喝!”后续的兵卒跟着盾牌兵卒的节奏,每三步停顿一下,渐渐的进了衢门。

要论经文,在学宫求学的子弟什么的,根本就没有怕过谁,但是眼见真刀真枪到了眼前,不知道是谁意识到危险的降临,顿时有人惊叫一声掉头就跑,旋即引起原本簇拥一处在旁观的学子轰然一声,全数往山上散逃而走。

“拦住他们!”令狐邵又怎么能让郑泰领兵就这样冲上学宫,也是立刻下令道,顿时留守在桃山的征西兵卒堵住了毋丘兴兵卒的去路,双方便在衢门左近拼杀起来……

………………………………

“动手了?善!再探再报!”毋丘兴挥挥手,让斥候先退下,然后冷笑了两声,下令道,“来人,聚集兵将,陈兵于外,若城中开门出兵援救桃山,便与某掩杀进去!”

传令兵大声应下,旋即隆隆的战鼓声就响了起来,一队队的兵卒开始在平阳城下列阵,旌旗招展,声势浩大。

毋丘兴也不知道城中赵商所说的事情是真是假,但是他看了赵商的分析之后,也是觉得颇有可能『性』,因此不妨一试,若是真的将征西将军的遗腹子握在了手中,那么也就等于是斩断了征西这个集团最后一线希望,平阳城自然就可以不战而胜了。

当下在桃山之处的争斗,更加让毋丘兴确认了赵商所言的可能『性』……

在毋丘兴看来,若是心中无愧,又何必在桃山安排兵卒,岂不是欲盖弥彰?若是毫无私情,出面对质便是了,有孕无孕一查便知,又何必以兵相抗,岂不是自找麻烦?

所以毋丘兴立刻派兵到了平阳城下,一则是阻拦平阳城中可能派出的兵卒,二则若是平阳城中开门救援,毋丘兴也自然有机会直接掩杀攻进城中去,第三么,若是郑泰那边真的取得了征西将军的遗腹子,少不得拿了到阵前要挟城中开门投降……

………………………………

桃山山下『乱』纷纷,自然是惊动了蔡邕。

蔡邕现在年岁也大了,身体自然也不比从前修订熹平石经的时候那么精力充沛,因此很多时候学宫的事情都是交给了令狐邵去处理。

虽然知道杨彪派遣了兵卒前来平阳,但是蔡邕同样也是并不认为杨彪会丧心病狂到纵兵劫掠学宫的地步,毕竟身为大汉的天下冠族,原本就是经学代表,怎么可能让手下的兵卒败坏自家的声誉?

蔡邕甚至认为,学宫之处比平阳城还要更安全一些,因此喧哗渐起的时候,蔡邕也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

一开始的时候,蔡邕在院中,以为只是学子们又因为什么事情,或是什么经文而争论起来了,也没有太过于在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吵闹之声就没有停下来过,便有些不爽的背着手,出院到学宫去查看一下。

结果没有走出多远,迎面便撞见了几名学宫学子。

学宫学子连忙向蔡邕见礼,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尴尬异常。几人正在议论郑泰之言,当下撞见了蔡邕,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自然是难免有些异样的表情出来。

蔡邕皱起眉头,指着其中一人,询问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被蔡邕点名的学子无奈,支支吾吾的将事情一说……

学子说完了,四周一片寂静无声。

几名学子弯着腰,低着头,相互用眼角瞄着,不明情况,偷偷的抬头去看蔡邕的面『色』,却见到蔡邕涨红了脸,怒发冲冠,一口气差些没有续上去,大吼了一声:“无耻之徒!辱吾儿声名!老夫于其不共戴天!”

要说斐潜和蔡琰,其实蔡邕也是有些心思的,要不然也不会对于斐潜和蔡琰二人之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奈何世事造化弄人,斐潜之前位卑之时么,蔡邕不得让蔡琰屈就,结果转眼之间斐潜身份忽然高涨起来,反倒是蔡琰的身份有些不够了……

在汉代,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而下至庶人其义一也,而妾,接也,以时接见也,因此若是让蔡琰做妾,就算是打死蔡邕也是不愿意的。

所以这个事情,蔡邕没有什么好办法,就这样拖下来了,但是蔡邕相信,斐潜和蔡琰之间虽然有些情愫,但是绝对不会做出什么私通之举,更何况就算是不相信斐潜,蔡邕也相信自家的女儿不会做出有违伦常之事,因此听闻了郑泰领兵在桃山之下这番言语,岂能不怒?

蔡邕袍袖一挥,便怒气冲冲的往山下走去,准备找郑泰理论一番……

山道之上激战正酣,但是征西兵卒居高临下,多少占据了一些优势,毕竟一个是砍头,一个是砍脚,就算是以伤换伤,都是征西兵卒占便宜,更何况征西兵卒只要将盾牌往山道地面上一立,毋丘兴的兵卒就很难砍倒位于山道高处的征西兵卒了,因此相斗之下,之见毋丘兴的前排刀盾手和长枪兵时不时的倒下,而征西兵卒在山道之上的阵线,却没有太多的伤亡。

“来人!调『射』声上去!”郑泰有些不耐,便也顾不得什么可能会误伤自己人了,径直下令道,“覆盖『射』击!击溃他们!”

“嗡!”

箭矢腾空,旋即往双方交接之处扎了下去!

征西兵卒没想到郑泰不顾自家的伤亡,一时之间没有防备,顿时和毋丘兴的兵卒一道,被『射』倒了不少,沿着山道跌落下来……

“蔡师!切莫向前,刀枪无眼啊!”令狐邵正站在山道之上,却看见蔡邕怒气冲冲的走来,径直向前,便连忙上前阻拦。

蔡邕老头子气得花白得胡子一抖一抖的,挣脱了令狐邵的手,一面往前而走,一面怒声说道:“其欲对质,老夫便来对质!辱吾儿声名,老夫岂能坐视?让开!都与老夫让开!”

蔡邕一面大喊,一面将面前的征西兵卒推开,而征西兵卒见是蔡邕,下意识的便往山道边收了收,让出一条路来,然而位于下方的郑泰带领的毋丘兴兵卒却没能看见山道上方的变化,依旧是往上攻伐,开弓怒『射』……

“嗡!”

又是一波的箭矢从空中落下,只见在征西兵卒阵中的蔡邕身形一顿,然后胸腹之间骤然涌现出来一抹艳红,是那么的刺目!

蔡邕只觉得胸口一痛,然后全身的气力顿时一泄,摇晃了几下,便仰天而倒,耳边嗡嗡嗡的似乎有许多人扶着自己,在自己耳边大喊大叫,但是自己已经全然听不清了。

弥留之际,蔡邕扬起脖颈,勉力往桃山之上望去,往自家的那粼粼小院望去,似乎胸腹之间的伤痛已然全然忘却,唯一惦记的便只有自家的女儿,微声喃喃:“……儿啊……莫感伤……见不到吾儿着嫁衣了……甚憾,甚……”

此时此刻,天湛蓝。

山道青青。

花白的胡须之上,血迹斑斑。

山岚之中,大袖飘飘,却再也无法乘风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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