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韦真明眼皮跳了一下，明黄色法袍大袖一挥，现下瞬间变了模样。
依旧是原来的庙堂正殿，却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白一男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内心毫无波澜，他明白，这是将他拉进了城隍的天地道场。
在这片天地之中，城隍犹如圣者，可掌一切，包括生死。
这些都是从奚芝那里了解到的，当然他也同样了解了破解之道。
一剑破万法，圣者所掌天地，便斩圣者，圣者陨灭，天地清明。
白一男牵动丹玄，一缕剑气向外流溢喷薄剑意。
城隍韦真明眼皮跳得更厉害，他真切的感知到剑气的厉害，确信一旦祭出，还真他娘就就该陨灭了，虽然凭借由神职神通构建起来的天地道场，也能与之换命，但谁他娘愿意和一个市井无赖换命！
小王八蛋，算你狠！
“白一男。”韦真明一副端正模样，沉声道：“你到我城隍庙抖搂剑气，可曾想过庙中众多香客的生死安危？难道你就真当这天下规矩是摆设吗？不怕一州大道降下责罚？”
“老匹夫，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众香客在你城隍庙，生死安危由你负责，关我何事？土地庙三十余众的生死，你不也没管吗？至于你所谓的一州大道，由谁掌控？又会对什么人降下责罚？我不清楚，但我却清楚，像你这般助纣为虐的老东西，如果还没有被大道责罚，这所谓大道，在我看来，就只是无道，我何必管它！”
“放肆！”城隍韦真明怒喝：“你怎敢如此亵渎大道！”
白一男却依旧平静，剑气欲出，杀机已现。
这是最好的回应。
韦真明身子不由微微后仰，怒意也不得不暂时收敛。
“白一男，不要冲动，你的剑气确实可以杀我，但在我这天地道场之中，你同样也不能活。”
白一男当然知道会有这样的可能，否则就不会在临行前给张一刀一锭金，交代他等春暖解冻之后，重修庙院之事了。
“城隍爷，你觉得用我一介市井无赖的命，换你真身神位，这样的买卖，我是亏还是赚呢？”
韦真明不说话，喉结滚动一下，脸色阴沉不定。
“我不是来跟你讲道理的，是来谈生意的，若不是念你还稍微在乎一点众香客的安危，将我拽进了你的天地道场，我的剑早已祭出，至于你是不是也能留下我，来来来，咱试试看！”
白一男说着，真气激荡，开始向韦真明这方天地道场，强借其威。
“等一下！”韦真明赶紧出言喝止，急道：“白一男，这生意……我们可以谈！”
“早点这样表态多好！”
白一男压下真气，嬉皮笑脸毫无正形，可韦真明却仍能够清晰感受到一种隐隐杀机，仿佛一柄无形利剑，正抵着他的咽喉。
“白一男，你可知我在成为一方阴神之前，乃是商家一脉修士。”
商家一脉，白一男知道，同样是从奚芝口中了解的。
天下诸子百家，六家声名最盛，道家、儒家、墨家、兵家、阴阳家和商家。
奚芝对商家的评价是，将天下一切，用金钱衡量，但凡有利可图，不分善恶，不辨是非，万物皆可交易，有钱是真有钱，却也是真缺德。
商家道脉传承，弟子遍布天下，尤其在圣元九州之外的其他洲域，更是大行其道，其势甚至可领一国兴衰气运。
“怎么？想用你的道脉传承吓唬我？”白一男冷笑起来。
韦真明连忙摇头。
他从白一男眼中看到了轻蔑神色，并且理解，毕竟在这一洲即一国的圣元洲，有道、儒、墨等百家争鸣，商家确实不受待见。
“天下大道，自有规矩。”
韦真明凝重道：“白一男，我商家行事，绝不悖大道规矩。也许你认为，是我间接害了城西庙院中的那些人，但我必须要明确告诉你，我与申骞义的切磋，虽然是一场交易，但绝无害人初衷。”
他信誓旦旦，凝重道：“我与申骞义有很深的恩怨，也有意在切磋之中，重挫其真身，但也仅仅是重挫而已，没有当场诛灭了他，这很符合大道规则了。方外切磋，生死自负，是怨不得别人的，并且还有人因此给我一块远古神陨遗骨，如此只赚不赔的生意，换做是你，难道不做吗？”
不等白一男回答，他又说道：“天下大道规矩，本就是这样，示之于众，心照不宣，我未逾矩，赚取了一些利益，正好在这个期间，别人死了，难道就要找我的麻烦吗？”
白一男冷笑，绝不认同他的歪理邪说，却也无力反驳什么。
他只是觉得，大道没有这么窄，何必非得沿着边缘走！
不过，倒也可以顺着其思路，理直气壮的谈一谈生意了。
“城隍爷，旧事无需重提，今日我只与你问剑，如果不同意，可，需用远古神陨遗骨交易。”
韦真明愣住，然后笑了起来，苦笑。
“你果然是个无赖！实不相瞒，我向来都瞧不上你这混迹市井的穷小子。不过，今日突然觉得，你也算是个人才，尤其符合我们商家道脉传承，可惜你的修炼资质太差了，不然我是愿意将你推荐至商家道脉门下，做一个真正的商家修士。”
剑意弥漫，愈加浓烈。
城隍一声叹息，挥动明黄色大袖，无奈将一个云纹布包抛向白一男。
打开一看，是一块巴掌大小，如琉璃一般的骨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这就是远古神陨遗骨？有稳固阴神真身之效？”
韦真明木然一笑，凝眉道：“正是，远古时期，三界混战，有不少大神陨落，他们残留在世间的遗骨，可稳固阴神、鬼修真身，若是有幸得到整具远古大神遗蜕，更是可以直接帮助阴神鬼修凝练出一副崭新真身体魄，使仙途大道从此畅然无阻。”
白一男点头，道：“成交！”然后，将远古神陨遗骨收入有容物中。
“我对你商家一脉，毫无兴趣，也请你记住，大道很宽，不要专挑窄处走，在这琢麓城中，你当然可以做生意，但也有道家一脉修士白一男，可斩城隍！”
白衣少年神色平静，掷地有声，然后冲着城隍笑了笑，又道：“是你送我出去，还是由我斩开这方天地道场，自行离去？”
白一男独自回往城西庙院，沿途风景倒也不错。
原本他觉得，很可能再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了。
土地因为与城隍切磋问道，真身几近涣散，作为土地的朋友，他必须出面做些什么。
斩杀城隍，是首选，可白一男没有这样做。
正如城隍所言，他可斩城隍，城隍也能留下他的性命。
城隍并没有违逆大道，仅仅是不奉德行而已。
这天下，奉德可能受人敬仰，但不奉德也绝不受惩处。
这是大道的缺失，白一男觉得应当补全大道，可惜他做不到，即便用可能一死的代价，斩了韦真明，大道也并未补全。
何况，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的命留着还有用，等十年之后去见曾经的凤儿，现在的陆琼灵。
同时，他也要留着这条性命，变得再强大些，只有足够强大，才有可能缝补大道缺失。
道家一脉弟子，补全大道，好像天经地义，也好像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那又如何？不妨试试！
白一男步伐轻快，走得更欢。
郊野苍茫，盖一层积雪，一些枯树点缀其间，无所谓景致，是憧憬的美好为其增添了极大韵味。
远山之巅，有两尊阴神正瞩目于雪上独行的少年。
白色的雪，白色的少年，肆意地奔跑，欢快地跳跃。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谯明山山神施专，被眼中的情景感染，一向木然的脸上也泛起淡淡笑意。
“莫非你以前觉得他是个大人？”溹涫河河神蔡秋筱有些惊异，和施专认识差不多二十年了，还未曾见过这家伙如此专注，并且满含笑意地看着一个人。
“从他的行为，各方邸报还有流传于世的各种传闻录上看，的确不像个孩子，也许这才是最真实的他。”
施专脸上浅淡的笑意慢慢消逝，恢复成一副木然面容，说道：“这天下应当让所有孩子都是这般欢快模样！”
蔡秋筱轻叹一声，说道：“他从七岁开始，为了活下去就混迹于市井之中，除了提前像个大人一样，甚至要比大人想的更多，还能有什么其他法子？他的那份纯粹早该被现实浇灭，可他却没有，在一副粗鲁、蛮横、狡诈、不讲道理的无赖气质下，依然有颗纯粹的心。”
她勾人的眼波忽然流转向施专，“其实你也一样，表面上对一切漠不关心，其实内心深处那点难以泯灭的纯粹，只不过是被厚厚的包裹着，怪不得世人总说，你们男人至死是少年。”
施专仿佛被人看穿，显得有些不自在，赶紧转移话题。
“连续这么多天了，我们一直将余下的香火分给申骞义，可他却一点苏醒迹象都没有，看来城隍老爷当初是下了死手，就是要让申骞义从此真身散尽。”
蔡秋筱一双迷人的眼睛黯然下来，幽幽道：“大概城隍老爷是在以此告诫琢麓境域所有的阴神，谁才是这里的主宰。”
“可是白一男依旧逍遥自在，咱们城隍爷可没敢动他。”
“是呀！”蔡秋筱眼中又闪出诱人光亮，用撩人的声音说道：“方外邸报和世间传闻录不都说了吗，这少年可是道家一脉修士，连杨子居这般至圣都亲自出面了，还有那身段能迷死人的红衣女子奚芝，她可是道家庄梓慕一脉的得意嫡传，这不就是在昭告天下吗？你觉得咱们城隍爷敢动他吗？说不定已经筹划着如何与他修缮关系了。”
施专微微点头，“看来我们……”
蔡秋筱打断他，说道：“你那里所余香火还有多少？少年今天的心情很不错，我们应该大大方方露面了，这份香火情，既是为了拯救申骞义，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施专用异样的眼神瞥向蔡秋筱，“恐怕你还另有所图吧！”
蔡秋筱会意，调整一下足以动人心魄的姿容，羞涩道：“借你吉言，我是该为自己觅一个道侣了。”
施专冷哼一声，“人家还是个孩子！”随即身影消失。
“没关系的，我可以慢慢培养！”蔡秋筱的身影也消失在山巅之上。
他们并不知道，在上谷郡崇武军右骁卫府发生的事情。
幽州文庙给上谷郡城隍温侯回信，要求他封锁消息，决不能传扬出去。
世人只知有一柄飞剑破开天幕落于上谷郡，却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
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一座将军府邸，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斩碎，一位崇武军将军竟是一具魔胎降世，这样的事情，如何能传扬出去。
尤其是破开天幕的一剑，救下白一男的淡金色长裙女子，连文庙都无法察知其来历。
白一男这么一个出生市井的穷小子，窥其根骨，观其灵质，测其运势，皆非修炼大才，甚至可以断言其资质极为平庸，却不知如何能与道家结缘，还顺利破境两仪，更加匪夷所思的获得近百年来未曾出现的一州大道气运馈赠。
为此，文庙诸多贤者，寻迹找到白一男，立身半天之际，重新对那时正在客栈养伤的白一男窥察良久，各个疑惑不解。
没有看错呀，这小子，资质极为平凡，就算是借助当今天下最强的外力填补，最多也不过是个两仪圆满之资。
道家收下这么个弟子，还昭示天下，庄梓慕甚至还为他专程跑到文庙讨要说法，真是看不懂呀！
有贤者说，道家行事，何曾让人看懂过？他们“不尚贤”，常言“俗人昭昭，我独昏昏”，收一个平凡弟子，也许就只是尊奉顺其自然的道意，做了一个随心之举。
众贤者皆言有理，毕竟白一男虽被昭示为道家弟子，却并没有明确其道脉传承，既非杨子居一脉，也不是庄梓慕一脉，更不可能是一心修道，从不出门的烈峪堃一脉。
大概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机缘巧合之下受到路过道家修士怜悯，被指点了一下，只能算是一位道家不记名弟子吧，自然也就无所谓道脉传承了。
这天下间，受过道家指点的人，何其多。
自人族创生，便有长生大道，而道主的道龄至今也不超七百，因何会被天下奉之为道主。
不就是因为天下修士，皆受其大道指引，承其道法荫福吗？
道主之前，天下修行之路，在六合凝汇之境断绝，无人可破七境，是道主一人，重新开辟了一条肉身成圣的通天大道。
若认真论起来，当今天下，何人不是道家弟子？多出一个资质平凡的白一男，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文庙对白一男的好奇一下子碎灭，他们更加在意那名淡金色长裙女子，可是，天下大小宗门，山泽野修，终究查无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