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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畅与善直到了卖各色杂物的覃家铺子,一打听覃勤寿的消息,知道他就在隔壁的酒楼,便立刻赶了来。此时天色将午,酒楼里的生意正好,他们二人一僧一俗走进来,倒没有谁太在意。

不过在他们的身后,却跟着几个尾巴。

上得楼来,便看到覃勤寿背对着他们,正在侃侃而谈,然后,便是贺知章与张旭齐声问话。

就在这时,他们见过几次的那个焦遂,见自己被无视了,颇为不愤,将刚从身上搬下来的东西向桌子上一放:“什么风雅,还比得上这个么?”

两老头顿时又转向他:“焦遂,你这搬来的是什么?”

焦遂三两下将包在外头的衣裳掀起,然后一拍桌子:“今日让你们两个老家伙见识见识,我焦遂虽是布衣,识字不多,却也分得好歹,知道什么是真正风雅,什么是附庸风雅!”

他言下之意,便有说覃勤寿的折扇是附庸风雅,因为他家贫,人又一直不得志,对于以金玉装饰的东西,甚为反感。见覃勤寿以玉制扇,他就是看不顺眼。

“啊?”

被他大言所引,贺知章与张旭都在看他摆到桌上的东西,那是几片木板,看上去风吹雨淋,已经有些朽烂,却被焦遂当宝贝一般用衣裳包着。

“这几块木板……有什么典故?”张旭问道。

焦遂得意地道:“再看再看,你们仔细看,这可比金银珠玉宝贝得多!”

他出来打茬,让覃勤寿心中不快,但见他与贺知章、张旭极熟,也不好说什么。此时见几块木板被当成宝贝,覃勤寿忍不住插嘴道:“小人眼拙,当真瞧不出这几块木板有什么宝贝的……”

“字!字!字!字!字!”

焦遂一口气连喊了五个“字”,一个比一个声音大,震得众人耳朵隆隆作响。张旭将板子翻了过来,便看到模模糊糊的字迹,一瞧那字体,他就“咦”了一声,眼睛便再也挪不开了。

叶畅的字并非大师水准,如钱起所言,他还是有些匠气。但关键在于,这种用硬笔所写出来的书法,而且写出的是瘦金体,在这个时代还是绝无仅有!

对于书法宗师的张旭来说,这便是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

“这字有意思……有意思!”张旭手指头忍不住就勾勒起来,开始学着木板上的字迹勾勒。

贺知章亦是书法大家,偏着头看了好一会儿,他年老眼花,前前后后地看了会儿,突然道:“这……当是诗吧?”

“正是诗!”焦遂笑道:“我正是听得风陵渡的水工念这首诗,才发觉这字古怪,便想法子弄来,带回来找你们换酒——贺秃张颠,你们二位觉着,这值不值当在你们这换一个月的酒?”

“值,值,这诗便值一个月的酒了!”贺知章将四句诗排列之后念了出来,然后抚掌道:“好啊,其人有忧民之心,难得,难得!”

若单以诗句本身文辞而说,在贺知章看来不算太出色,但诗中深意,却又远在诗句文采之上。那边的张旭更是紧紧抓住了一块木板不放:“何只一月,便是三月、半年的酒,也当得……季真兄,你看这字,别出心裁,让人,让人……”

他激动之下,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被后人称为草圣,于草书之道上,确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到得此时,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陷入巢穴之中,若不突破,终身技艺便止于此了。而这种新的字体,让他生出灵感,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再辟一片新天地出来。

两人此时完全将折扇扔到了一边,只顾着看那木板上炭笔字迹,覃勤寿此时只能无奈地叹气:原本折扇由贺、张二人手中传出去,能产生极大影响,可现在来看,出师不利啊。

想到巨大的生意就要被搅掉,他心中当真是不快,但他心计尚深,这点修养还是有的,方才虽是刺了焦遂一句,现在见对方拿出了真货,便不再作声了。

此时告别也不是时候,唯一的希望,就是贺张二人能够早些从这几块破木板中出来了。

他心中对于焦遂越发反感,自然,对在这木板上留下诗句的那人就更为反感了。

“小焦,你这木板,是从风陵渡那边拆下来的?”贺知章先回过神来,他琢磨了一会儿那诗句中隐藏的意思:“不知此诗何人所作,诗中悲悯,其人有仁者之心也!”

“哈哈,酒来!”焦遂捋袖道。

贺知章亲自为他斟了酒,焦遂一杯饮尽,然后将酒盅放下,一句“不够”尚未说出来,贺知章便又为他斟好。连着五杯下肚,焦遂脸上飞红,原本有些落魄憔悴的模样,变得神采飞扬。

“此事说来倒也有趣,与公孙大娘还有几分干系。”

他一开口,便又将贺知章的注意力引来:“咦,公孙大娘剑器舞又登新境界?”

“非也,此事原委,且听某细细道来。”焦遂酒意上涌,说起话来高谈阔论,原本很简单的风陵渡之事,却被他说得当真如风云聚会一般,可谓精彩绝伦。便是在后边的叶畅这位亲身经历者,也不曾想过自己经历了这么精彩的事情。

这让叶畅眉头微微耸了一下:这姓焦的倒也有才。

“说了老半日,你还未曾说这诗究竟是何人所作,莫非那人不曾留下姓名?”贺知章听得抓耳挠骚大呼过瘾,他性子洒脱,最无拘束,听得兴起,举杯饮胜,酒水顺着胡须滴下,沾湿了他胸襟,他也毫无知觉。

便是对焦遂不满的覃勤寿,也被他口若悬河的讲述打动,聚精会神地听着,因此没有注意到身后叶畅与善直都站了许久了。

“自然留了姓名,贺公,你年长德高,见识最广,可曾听说过此人,修武叶家十一郎叶畅?”

听得这个名字,覃勤寿“咦”了一声,脸上的神情顿时精彩了。而贺知章则是皱眉苦思,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未曾有闻……可惜,不得一见……”

焦遂也叹息道:“正是,正是,某亦深以为憾,若不是有事耽搁,某早一日,便可以见到其人了。”

他话才说完,突然间,一只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焦遂,人呢,写这字的人呢,他在哪儿!”

原是张旭,此前他沉浸于临摹之中,根本没有听到众人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将所有的字都临摹了三遍,他意犹未尽,只觉得那个写下这些字迹的人,尚未到极至之境,若有更多字给他揣摩,他在书法之道上必能再破一关,开创全新境界。

焦遂被他抓着胳膊猛摇,一点也瞧不出这老头儿已经六十多岁,力气倒还是大得紧。

“行了行了,莫摇某,某方才已经说了,那人某也不曾见到,只知是怀州修武人,姓叶,单名畅,族中行十一。”

“叶畅,叶十一……贺公,你可曾听说过此人?”张旭又问一遍贺知章。

“不曾。”

“可惜,可惜!”张旭用力揪着自己的胡须,目光又在那几块木板上逡巡,过了会儿,决然道:“我要辞官,我要去修武!”

他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却笑道:“何必张公前往,晚生不才,愿为张公奔走效力,先去学一学这字体,然后再回来写与张公看。”

“清臣,你方才制举得进,正待选官,如何能离得?”张旭摇了摇头:“老夫老朽,尸位素餐,早日求去,以期闻道……”

“张公何出此言,晚生嗜好书法,官可以以后再做,可这书法之道却不能等。”

这人和张旭争了起来,贺知章看他们争执,也不劝解,捋须呵呵大笑,而焦遂亦是笑着看热闹。

眼见二人争执不休,旁边的覃勤寿终于忍不住了,他咳嗽了一声:“二公莫争……”

“闭嘴!”

“休言!”

正在争执的两人顿时都转移目标,一个个喝斥了覃勤寿一句,然后双方又争。张旭年长,颇有倚老卖老之嫌,争得后来,捋起了袖子,露出手臂,将帽子也摘了扔在桌上,露出半个秃顶来。那被称为“清臣”的男子,态度虽然恭敬,却坚持不改,显然也是个倔种。

“咳咳……二公,真的莫争了!”覃勤寿又道。

“不挨你事!”

“你懂什么!”

回应他的仍然是训斥,覃勤寿只觉得额头冒汗,他接连受刺,也是气不过了,猛然一拍桌子,轰的一声响,终于让二人暂时安静下来。

“小人来长安之前,便在汝州修武开一家铺子。”见众人都看向他,目光极度不善,那焦遂更是露出冷笑之意,覃勤寿不慌不忙,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会将这不善与冷笑尽数驱走:“小人认得这位叶家十一郎,而且颇有交情,小人这折扇,便是叶家十一郎的主意!”

此语一出,果然原本的不善与冷笑,都变成了惊喜、疑惑!

“不可能吧,你……你如何认得他,况且其人其诗,岂会想到这等奢侈之物?”焦遂第一个嚷了出来。

覃勤寿此时颇有些得意,拱了拱手:“说起我二人结识,尚另有一故事,若是诸位觉得有兴趣,小人愿意细谈。”

“说,说!”焦遂道。

“这位叶十一郎,可有别的诗文?”贺知章高兴地发问。

“你手中有无他的墨宝,再有一件,一件就行!”这却是张旭在催了。

“墨宝没有,诗句倒是有的。”覃勤寿将那首《咏竹》说了一遍,贺知章与张旭都是方家,听完之后不免面露疑惑:这《咏竹》与《题风陵渡》风格可不大一样!

诗人再文采湛然,然其文字,皆应有迹可循,自成风格。贺知章与张旭对望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揭破此事:只凭着两首诗,便怀疑那位叶十一郎抄袭,未免还太早了些。

“此诗亦有典故。”覃勤寿便将叶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是个精细人,对叶畅的底细打听得甚为清楚,这边细细说来,从叶畅被扫帚星砸中,一直到菩萨审案,整个过程都极为完整。不过他却没有焦遂那酒后畅谈的口才,因此说得不免乏味,饶是如此,仍是将贺知章与张旭完全吸引住了。

在听得那《咏竹》最后两句“人瘦犹能肥,士俗不可医”的来历后,两人同时抚掌大笑。待听得菩萨审案的经过,两人又都是屏息凝神,直到真正的窃贼被揭穿,两人先是长叹,然后又是抚掌大笑。他们恣情纵性,不拘俗礼,贺知章更是连声道:“有趣,有趣,我也要辞官,我也要去修武,我也要去见这位叶家十一郎!”

“啧啧!”焦遂心中觉得有些无聊了。

他不喜欢覃勤寿,连带着这时也不喜欢叶畅,况且方才还是他高谈阔论,引得满座都侧耳倾听,但旋即他的故事被覃勤寿说的故事压制住,虽然说的都是同一个主角,但焦遂仍然觉得心中不快。他不快,便开始东张西望,心中说那伙计怎么还没有打酒上来。

“贺公想见这位叶十一郎,倒是不必辞官,他这些时日就会进京,因为有些事情,他要来寻小人,算时间,这两日内必至。”覃勤寿这时又抛出了一句。

“啊呀,无怪乎焦遂会在风陵渡见着他的手迹!”贺知章又是抚掌:“好,好,覃勤寿,若是他来了,定然要引见与我等!”

“这两日一定会到?”张旭还是急不可耐:“干脆,我去路上迎他们?”

听到这里,叶畅有掩面而走的冲动。

他此时还弄不清楚这二位老人的身份,但很明显乃是覃勤寿修正了他的计划,不只是寻那些新科的进士士子们送上折扇,而是找京城中的文坛名宿,这两位正是其中重要人物。让两个年纪这么长的老人这般夸赞他,甚至要出城相迎,他面皮再厚,也禁受不住。

但就在这时,感觉到百无聊赖的焦遂侧脸过去,一眼便看到他与善直。焦遂顿时大惊:“哟,你这两个有龙阳之癖的家伙怎么也到了这里?”

这个黄脸的汉子,嗓门大,声音响,再度语惊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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