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带着所有的伤痛和喉咙里的哽咽告别。——安赫尔·迪马利亚
一句话说得吴彤面红耳赤,结结巴巴扯了个理由就要离开。
主人要撤,另外两人自然也不便滞留。龙峤摸出手机,电筒模式一开:“送你……你们回去。”
也不知是吴彤得了新岗位太过兴奋,还是有人心思太过沉重。明明是三个人并行,走着走着瘸腿的那个竟遥遥领先。两个健全人类被落在夜色中,越接近寨子的灯火,脚步就越发凝滞。
眼看就快走到三眼古井,龙峤才涩然开口:“龙小猫怎么样了?”
“小腿轻微骨折,先住两周院。”方蔚然简单说明了情况,嘲讽扬眉,“你是打算再去送信封?省省吧,这两年寨里人都参加了新农合医保,住院能报销大部分,不需要你的施舍。”
她侧目看向龙峤,盯着那张藏在暗影里的面孔强调:“没人需要你的施舍。龙小猫不需要,吴彤不需要,寨子也不需要。”
她也不需要。
“对不起。”夜风吹来一句叹息,“我总是自以为是。”
方蔚然皱皱眉,今晚的龙峤“乖顺”得有些诡异。她有心继续再刺两句,面对这样的龙峤又觉得很没意思。手一抬,把那瓶止痛消肿喷雾丢过去:“球队福利。”
说完就朝自家的木楼走去。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哎”了一声。回头看龙峤站在井旁,举着那瓶喷雾朝她挥了挥。
“这东西就不还你了。”
方蔚然皱眉:“不用还。”
龙峤的手臂摆动幅度更大了些:“再见。”
方蔚然没搭理,快步走进家门。直到几天后,她才意识到,那是一句真正的告别。
龙峤离开得悄无声息,没有人发现。
毕竟球队已经习惯教练的缺席,树生阿公正在气头上压根不想见他。只有杨晓同方蔚然说过她的担心:“龙峤哥又不见了,准是去了县城喝酒。哎阿公的气还没消,添粮补寿也不知要不要做。”
又给方蔚然看龙峤留给她的信封,里面塞了好些粉红票子,若是教树生阿公瞧见到,又该生气了。
方蔚然没有闲暇给杨晓丹更多的宽慰,更不想分出精力去在意某人。
这天,她正在写自媒体宣传方案,杨八一来问:“眼看就要第三轮比赛了,是不是仍由方领队带队?”她才说还是先问问龙教练的意见。
旁边石大力听见了,猛地一拍额头:“哎,我没说过么?龙峤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县城还是省城?”妇女主任吴银妹好奇地问。
“走了,当然是回西班牙了。”石大力捧着烟袋狠抽一口,继续愁眉苦脸用两根手指头打他的总结。
“这孩子要走啷个不说一声?我还准备了一坛腌菜让他带走哩。不是说在国外吃不到?”吴银妹感叹两句,转身又投入了焦头烂额的年中工作。
听着这段对话,方蔚然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了停,又平稳而迅速地敲击起来。
不打招呼就消失,这就是龙峤的风格。
十年之前也是这样。明明约好要一起认真迎接高考,考入同一座城市的大学,他毫无异议地收了许多她寄去的习题册和卷子,又会打电话报告自己的成绩进步,让她以为计划好的未来真的在一点点实现。
最后一次通话,是高考前三个月。他说要专心复习冲刺,暂停两个人的联系,无论电话还是网络。她信了,她配合,直到考试结束才如约打开qq,欢欢喜喜问他战况如何。
没有回应。
再也没有回应。
她花了很多时间找寻龙峤的下落,也花了很多时间来习惯他的消失。
后来她在新闻里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答应她不会走职业足球道路的少年,已经是某足球俱乐部的新秀,2012年金童奖的黑马候选人。
如今她长大了,不傻了,再不会为不值得的人扰神。
而一个人在或不在,也真的没那么重要。
全寨人很快都知道龙峤走了,还知道他给树生阿公留了两千八百块钱。于是花桥上的嬢嬢阿婆们又多了可以争论的话题,有时争这笔钱是多是少,有时争是不是那几丈杆把人和孝心都打跑了。
树生阿公再出门时,曾经被他爱若珍宝的宽屏手机没有出现。
没有人不舍,没有人怀念,云头寨的人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龙峤的不告而别,就像树接受树叶的离开。总要走的,大家说,他已经是国际着名球星了嘛。
就连吴顺也这样说。
总而言之,国际着名球星走就走了,寨子的日子照常过,三宝杯球赛也照常举行。
在更衣室给球员开赛前动员会,坐在主位的人变成了方蔚然。为了填补龙小猫受伤留下的空缺,她征求了全队意见,又说服吴彤重新归队。
因为一事无成而绝望的吴彤,试着拍摄剪辑了一段短视频后终于找到点儿自信。在动员会上,他把这段球员训练的视频展示给众人看,收获了一片层次不齐的掌声。
人人都夸了两句,唯有杨宇航不屑一顾:“你拍得太规矩,没有冲击力,看我的!”
小红毛掏出手机,相册里一个文件夹装得满当当,全是球队日常。可能因为是在训练时偷拍的,许多视频角度清奇,甚至模糊抖动,人脸扭曲变形,却意外具有喜剧效果。
“要搞自媒体我也来!”杨宇航朝方蔚然毛遂自荐,“我有经验!”
“刷手机看直播的经验?”吴顺咧嘴大笑。
“你懂个屁!”小红毛一扬手机,他阿爸的巴掌已经朝后脑勺落下。
方蔚然轻咳一声:“球队的新规矩,禁止讲脏话,也禁止相互之间的暴力行为。”
“家暴也是暴力!”有了领队和新规矩撑腰,小红毛得意直翘。他献宝似的把手机举到方蔚然面前,“看,我这条短视频才发布一天就有上千赞了,厉害吧?”
短视频封面上是一条打着石膏的腿。
方蔚然看着眼熟,石膏上那几朵小花,不就是她安慰龙小猫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