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每个人都撒了谎!——若泽·穆里尼奥
那一声吼出来后,龙峤整个人就垮了下去。
他踉跄着朝后靠倒在墙上,伸手挡住双眼,像不敢去看这一刻方蔚然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在静默中挪开手,对上那双依然澄净如水的眼睛。
“你果然不懂。”龙峤苦笑起来,“也对,你怎么可能会懂?”
方蔚然皱眉:“你的意思是,当初我的行为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可是我已经……”
“没错,你已经很体贴,很小心地照顾我的自尊心了——手滑输错号码,学校的辅导书发重复了,别人送的吃的你不喜欢……”龙峤用力捶了下胸口,“知道吗,你越是这样,我越难受!”
他朝方蔚然摇头叹气:“你看,我就是这么又没用,又要面子。”
方蔚然似乎被他的嘶吼震住了,没有吭声。
够了,龙峤对自己说,你已经在她面前丢人丢了个彻底。但他的身体里还有一个他,用垂死之人抓住稻草的劲头,抓住这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把藏着掖着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口气剖了出来。
血淋淋的,就这么摊开在方蔚然面前。
“一开始我就很清楚,你同我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不是一个山头的柴就不该朝一个背兜里装,不是一个寨子的羊就不该朝一处草地上赶。可是我太贪心,你说没关系,我也就假装没关系,假装总有一天,天同地能够合到一起。”
十六岁的方蔚然不识人间险恶,会娇气地抱怨桌子太脏,椅子太硬,小县城的出租车怎么没有出租车,却对一切都抱着天真的善意和信任。她相信车站前的聋哑人需要帮助,相信努力学习就能提高成绩,相信朋友之间就该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用同样的餐标吃饭,相信真心换真心,相信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十六岁的龙峤可没这么天真。
他看着方蔚然一点点朝他靠近,不仅没有出声提醒,反倒窃喜在心,还做过许多笨拙的事情来拉近两人的距离。
那个暑假快结束时,方蔚然郑重其事地要求他必须保持联络:“你是我自己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他的心砰砰直撞胸口,像只得意忘形的鸟儿扑扇着翅膀,同时又像个窃取了珍宝的小偷惶恐不安。
“我一直对自己说——再给我点儿时间,我能提高成绩,我能挝出个名堂,我能成功,我能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我他妈就是骗自己!”
“你的成绩的确通过提高了。”方蔚然平静地指出,“如果当初继续按照我的计划进行,也许会是另一个结果。”
“也许。”龙峤苦笑,“也许现在就是我该得的报应。”
他没有告诉方蔚然,那天晚上他踩着晕乎乎的脚步回酒店,遇见过李教授。
那场联赛的决赛场地在省城大学,球员的住宿也就近安排在大学宾馆,会遇见在大学任教的李教授并不意外。
可偏偏就在那天。
偏偏擦肩而过时,李教授认出了他。
“来省城比赛?”李教授朝他身上打量了一眼,显然是注意到他穿的运动服。
龙峤应了一声,趁着酒精向“舅舅”汇报:“赢了!是冠军!制胜球是我进的!”
这就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成绩。
其实那时候他同方蔚然还没捅破窗户纸,平时的联系也一直是“地下活动”。他的教练队友只是从他的言行和时不时突然傻笑推测他交了个“小女朋友”;方蔚然那边更是一直小心翼翼避着她喜欢安排一切的父母。
李教授未必知道他们的关系,但他下意识就是想证明一下,自己也是有优点的,是能成功的。
李教授含笑点点头,随口夸了两句,突然问道:“给小蔚然报喜了吗?”
龙峤脚下一滑,酒意顿时清醒三分。
他惶然看去,只见李教授笑得和蔼可亲:“她父母提过,她经常朝黔东南寄东西,问她就回答是答谢之前帮助过她的老乡。最近又托她表哥打听和国外足球明星有关的事,什么球衣什么足球的。我想,这些应该都同你有关。”
夜风吹过龙峤满是冷汗的后背,运动服粘在身上感觉一阵阵的不舒服。
“我们……”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正在疯狂分泌的肾上腺激素,“方蔚然同学在帮我补习功课。”
“帮你补课?这真是难得。”李教授笑了,“小蔚然主动提出的?”
龙峤下意识摇头:“不,是我主动找的她。是我求她……她成绩好么,又在大城市,学校水平高。我……我想考大学!”
李教授笑笑:“别紧张,我又不会批评你们。”
龙峤紧张又怀疑地朝他瞟。
李教授的笑容还是那么和蔼可亲:“我和小蔚然的父母不一样。他们更希望小蔚然更多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毕竟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并不存在什么无效社交。”
当时龙峤听得懵懂,更不知什么是“无效社交”。后来他走出大山,有了智能手机又有了一群见过世面的队友,终于对“无效社交”有了从理论到实践的深刻认知——
圈子不同强行相融;一方在地位、实力、资源上处于明显优势;不匹配自身能力的关系……
简单来说,他就是那个“无效”。
李教授和他一起朝学校宾馆走去,不徐不疾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嘲讽的意味:“这就好比从人类学的视角来看,不同文化之间没有优劣之分,每种文化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意义。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是如此。小蔚然从小被父母教得太乖,连朋友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她也很少主动与人打交道。现在因为你的存在,倒算是补上了重要的一课。”
“重要的一课?”龙峤晕乎乎地重复,脑子里“独特的”“价值”和“意义”几个词一直打转。
“还是说,你是在担心你们早恋的事被发现?”
李教授含笑瞥来,龙峤悚然停步,头皮一阵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