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动力,就很难有好的表现。——罗西奥·波马雷斯
觉察气氛不对,白天亮叼起根油条就找借口溜了。
过度安静的室内,唯有听见勺子轻碰碗沿的脆响。片刻后,龙峤霍然起身。
方蔚然正垂眼吃粥,分明瞧见他撑着桌面的双手指节发白,暗青色的文身下手背筋脉猛跳。
“真的。”龙峤的声音很低,很模糊,“你别……别这样可怜我。”
几秒后,是脚步声沉重地离开,稍后是阳台门被拉开。
她含着浓稠的米粥,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上颚被小块的鸭骨顶了一下。不算疼,但很不服。
这一小碗鸭肉粥吃了很久,差不多快凉透时才吃完。方蔚然把桌子收拾干净了,才走去阳台。看着伏在栏杆上的背影,她抬手朝旁边的玻璃门上轻叩三下。
“纠正一件事。”海滨风急,她抱着短袖下微凉的双臂,斜睨向仓促转身的龙峤,“我不是可怜你,也不会可怜你。”
龙峤看她的眼神,显然不信。
就像许多年前,一边听她抗议,一边细致把生鱼片用开水烫熟时一样。
不过现在的方蔚然,已经不是那个就连抗议都透着娇气的少女。她直视龙峤双眼,平静地指出:“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以为是又爱想当然。”
见他不反驳,又继续说:“当初为什么想用球队帮我冲业绩?让我猜猜你的脑回路——选项一,受你失踪影响,当年的高考考砸了,只能沦落穷乡僻壤。选项二,被你鼓励追梦,和家里闹翻没了助力,只能沦落穷乡僻壤。选项三,旧情难忘,所以特地要来你的故乡。”
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你吃惊,你愧疚,你要英雄救美,让我早点儿摆脱困境。多伟大啊,为了我牺牲国际着名球星的宝贵假期,同一群你嘴里的水货建足球队。”
“我的错!”龙峤涨红了脸,“我真不知道什么蹲苗。我只是担心你,想帮忙。我这人就是浑蛋,就是垃圾,可对寨子,对你都是真的。”
“你还知道蹲苗?”方蔚然一挑眉,隐约觉得奇怪。她不觉得石大力那样淳朴又狡黠的老干部,会把这种“组织机密”讲出来。
“那你知不知道,一开始组织上派给我的驻地不是云头寨。是我自己写了三次申请书,才争取到这里。”
龙峤看着她,目光一瞬复杂。
不解,茫然,震惊,狂喜,悲恸,羞愧,痛苦混杂交错,最终又归于黯然。
方蔚然扑哧笑了:“你看,你又想多了。我来云头寨,不是因为你——忘了吗,当初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哪个寨子的。”
当年那个立志成功带她去看世界的少年,只会在她面前彰显自己的帅气和能耐。除了学习成绩这种藏不住的东西,连发烧都要硬挺。从没告诉过她有个小名叫“狗崽”,也从没说过自己的家在哪里。
她只知道他来自大山,那里林木葱茏,溪水叮咚,有最干净的星空和最动人的歌。
大概就像十六岁的方蔚然在暑假去过的那两座寨子。
她只在深山待了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大受震撼——因为那里的美,也因为那里的穷。当时她一门心思只惦记着天上的星星,把这段时间当作交换条件来忍受,却在不知不觉间把把寨子里的生活见闻记在心间。
她记住了四面透风,楼上住人楼下养养猪的吊脚楼;记住了老阿妈背大大的柴捆,小山似压弯腰杆;记住了牛高马大的汉子因为水淹山路,“头采茶”卖不起价钱而嚎啕大哭;记住了还没有禾杆高的小崽帮忙干活,摔倒在田里爬起来又傻笑;记住了十四五岁就辍学的女孩,在对面楼上小声跟着她的手机唱歌……
她尤其记住了那些善意又略带羞怯的笑脸,记住了给她的蚊子包敷草药的手,记住了
她知道舅舅的研究是把工商人类学理论和方法应用于精准扶贫。那时候她既不懂人类学也不懂扶贫,只衷心希望能做点儿什么让大山里的生活更好一些。
给不断龙峤寄参考书和卷子的同时,也有其他沉甸甸的包裹寄向深山里不同的寨子。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被噩梦和自我怀疑折磨的时候,方蔚然收到了一张皱皱巴巴,笔迹却清秀工整的明信片。
那是一个叫杨晓青的女孩,感谢她送给寨子的图书。
杨晓青说她很喜欢绿山墙的安妮,说她也想当教师,说她决定去山外找一份工作,说她会像安妮一样坚持学习,坚持写作。
“我不否认,你的消失对我是造成了打击。尤其是刚开始那段时间,我觉得我的心意和努力全是没有意义的笑话。我开始怀疑我是错的,父母才是对的。”方蔚然叹了口气,“还好,我收到了那张明信片。”
“杨晓青?”龙峤忽然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说不定你认识。”方蔚然笑笑,“她的落款是古州县鸡冠镇云头寨。”
龙峤点点头:“应该就是晓丹的姐姐。”
杨晓丹的姐姐?方蔚然有些惊讶。忽然想起寨里的传言,说树生阿公的大孙女早先是同龙峤订过娃娃亲的,结果龙峤跑出去挝球,女孩也跑出去打工了。
原来就是杨晓青。
其实当年她也没去过云头寨,只是在另一个寨里听说云头寨才是那一片最穷的寨子,就在寄包裹时多寄了一份。又因为那张明信片,记住了这个寨子。
没想到还有这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十六岁暑假和十八岁的暑假,让方蔚然的高考志愿从天文学变成了人类学。对此,她父母倒并不反对,甚至迅速为她草拟了一份从本科到跟随李教授读博的完美安排。
他们没想到,方蔚然放弃读博,瞒着所有亲朋参与了黔东南自治州的人才引进计划。又在两年之后报名去了各项指标倒数第一的云头寨。
“因为云头寨是倒数第一,所以我才想来做点儿什么。”方蔚然一字一句地告诉龙峤,“同你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