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尝试着快乐地度过每一刻。——罗伯托·巴乔
日子一天天过去,高山上的谷穗终于被雨水灌满了浆,青绿的梯田开始变色。风一吹,碧波里漾起淡淡金光。
云头寨的老老少少,都要着手为即将到来的“吃新节”做准备。
“吃新”是侗家古老的传统节日,隆重仅次于过年,各处侗寨过节的时间却各不相同。
这是打谷之前预祝丰收的节日。山下那些村寨,稻谷熟得早,农历六七月就吃新了。云头寨的稻谷熟得晚,今年寨老们看着将黄未黄的谷穗,把日子定在了八月的蛇日。
石大力早早就对方蔚然讲:“那天是周六,小方书记你也歇一歇,同大家热热闹闹过个节。”
杨晓丹也来约方蔚然过节时去赶集:“不用去镇上县上,出了寨门朝山下走,路边都是摆摊的,吃的玩的什么都有。”
方蔚然看着刚接到的工作通知,眉心微微皱起:“先同我说说,过节那天你们都有什么活动。”
同样为吃新节皱眉的还有龙峤——侗家过节,哪里少得了喝酒?
就连他本人,也因为这事挨了树生阿公的训。
“你出去得久了,祖宗规矩都抛在脑后。为哪般要过吃新节?是为了感谢千百年前祖先逆水而上,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开荒造田,种出了一代代吃不完的稻谷和蔬菜瓜果。”
树生阿公的拐棍敲得咚咚响,恨不得敲到他身上。
“祖先喜欢的糯米饭,我们替祖先吃;祖先喜欢的鸡鸭鱼,我们替祖先尝;祖先喜欢的高粱酒,我们替祖先喝——这样才教祖先欢喜,保佑今年的谷子也能丰收。”
龙峤心里也咚咚打鼓。他是真的离开太久,差点忘了,过节不仅要喝酒,喝的还是度数比平时的米酒、苦酒都要高许多的高粱酒。
“阿公,真的不行。”他只能搬出另一样传统来对抗传统,“我在款坪立过誓,要认真把球队搞好。禁酒是球队的规矩,白纸黑字都有,我这个教练怎么能带头破坏?祖先在天有灵,肯定也想看我们球队挝出名堂哩。”
树生阿公哼了哼,算是答应了。
吃新节的前一天,龙峤在晨练时又对众人三令五申,回答声得稀稀拉拉,被他大吼着又问了一遍听见没才勉强齐整,可见心思早就散了。
龙峤抬手就把吴彤按住:“眼睛在朝哪儿看?”
“听、听、听……见了。”吴彤还在回答前一句问题,眼神闪了闪,恋恋不舍地垂下去。
龙峤目光一扫,只见不远处的溪水旁,杨晓丹正和一群女人忙着洗碗碟。吃新节前把家里所有的餐具洗干净,这也是传统。
后面的吴顺就笑起来:“现在就看呆了?明天都是盛装的腊咩,你不长个十双八双眼睛还够用?”
吴彤憋红了脸,难得反驳一句:“一、一、一双就够。”
到了过节当天,球队停了训练,但龙峤仍是凌晨起床。同寨里为数不多的腊汉一起,先去帮忙杀猪宰牛,又去稻田摘取谷穗。他龙家没有地种,就在树生阿公家的地里选了三根将熟的稻穗。
各家各户选出来摘穗的人聚在一起,把手中稻穗搓成米粒,落进同一口大木桶里。芒尖刺进掌心,龙峤双手发沉,拿不准是该轻一些,还是重一些。
自从十八岁离开这座大山,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握过故乡的稻谷。刚刚褪去麸皮的米粒有一种特别的清香,让他想放声大哭一场。
或者和其他人一样,亮开自己的嗓子,让歌声如梯田直上云霄。
只可惜,他再也唱不出动听的歌。
摘了新穗,就要开田放水捕当年栽秧时放养的鲤鱼。哪个捕的鱼多,哪个捕的鱼大,也是今天吃新宴上要攀比的。
吴家兄弟早早换好雨鞋,拿了箩筐来喊龙峤一起去,这是他们从光屁股时起就爱干的活。龙峤却莫名畏缩起来,害怕这种久违的欢乐,害怕他不配享受这种欢乐。
尽管他已经踩着家乡的田地,握着家乡的稻穗,围绕他发生的一切仍有一种不真实感,像是一场终究会醒的梦。
刚找了个理由拒绝,就听见不远处有人惊喜地叫道:“小方书记,你也来捕鱼哩?”
他循声望去,瞳孔便不由自主一缩,像是禁受不住那耀眼的阳光。
今天的方蔚然换了装束,清爽的白布衫下系着浅青色百褶裙,襟边袖口滚着细细花边,正是侗家腊咩最家常的夏季打扮。被身穿节日盛装的嬢嬢簇拥着,就是浮在青山紫烟间的一朵白云。
“太素嘞,过节要鲜鲜亮亮的才好哩。”嬢嬢们拉着方蔚然左瞧右看,商量着要为她重新打扮。
是太素了,龙峤想,胸前没有银饰,发上没有银光,几朵野花哪能衬托这副好模样。又模模糊糊记起一支老歌,其中有几句歌词,大意是每个腊汉总会遇见一个腊咩,让你忍不住要搜罗全世间的白银来点缀她的美貌,又觉得任何一样银饰都会玷污她的美貌。
他默默垂下双眼。
方蔚然谢绝了嬢嬢们的好意,说自己只是陪乔老板来看热闹,等会儿就要回去工作,又叮嘱说:“捕好鱼一定来芦笙坪,有好玩的活动,还有奖品哩。”
听见她这个有点刻意还有点奇怪的“哩”字,水田里笑声一片。有小崽抓住她的手,一定要“小方嬢嬢”和他比赛抓鱼:“来我家田里抓,我家的鱼最肥嘞!”
“这可不行。”方蔚然柔声细气讲道理,“这身衣服是嬢嬢向朋友借来的,不可以弄脏。”
小崽却不肯松手,转眼间又有几个小崽过来争抢,都夸自家田里出大鱼。
龙峤正要过去解围,就听见哗啦一声,乔睿一脚已经迈下水田:“鱼在哪儿?我来帮方书记抓条大的!”
“轮得到他?”吴顺靠了一声,拿起箩筐就冲过去:“方书记,我来帮你!”
龙峤皱皱眉,从地上捡起个箩筐也跟了过去。
隔了这么多年,用箩筐捕鱼的手艺倒没怎么回潮,就是离乡太久,双脚踩不稳滑溜溜的水田,摔了一身泥水,捕到的大鱼也溜了。
抬眼再看,那朵白云不知几时已经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