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赵帅恒坐在监听车里，一言不发。
被时间抹掉的灰色的记忆里，赵帅恒被强行扣押在了里面。他原本以为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这段对话了，但是不知道为何，他在深夜给徐煜阳发完短信“对不起”之后，那短对话竟然自己就从尘封的时光里跳了出来——
“师傅，为什么最近你都不怎么带翟宇了？我听翟宇说最近你一直在外出，好像有了新的栽培的对象，翟宇他有点心急。他一直在问我他有没有进市局的潜质？”
记忆里，老人的脸庞比当时还要沧桑一点。
此刻，他正和赵帅恒一起坐在一家老式烧烤摊上，他穿着修修补补了很多年的发旧的棉衣，手指间夹着一根青山牌的细烟，那白色的呛人的烟混合在了烧烤的浓烟里，倒是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口中吞吐出来的，而哪些又是桌子上的烧烤而发出的了。
“赵帅恒，你觉得翟宇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老人将烟掐灭了，开口。
“怎么样？”赵帅恒一愣，他被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出自于对学弟的偏袒和保护，他想都不用想，就坦然的说了出来，“翟宇？我觉得他很好啊。虽然他现在还在分局，但是他很聪明、很能干，枪法也是一流，而且他还有极强的上进心！”
老人沉默了，过了好一会，老人才喝了一口酒，笑着看向了赵帅恒的困惑的脸：“他一个星期能给我发三四个问我进市局的信息。”
“那不是正是说明他进取心强吗？”
老人哼笑了一声。“小子，有时候你看东西还是太肤浅了。你知道吗，‘上进心’这个词虽然是褒义词，但是它再激进一点就是‘急功近利’，所以它本质上是把双刃剑。我很庆幸，你从一开始就是‘好的’那一面，但是翟宇……”
老人想了想，但是最终，他还是在赵帅恒的面前选择了欲言又止，看破不说破。他说，他也说不上来，只是有时候翟宇把得失看得太重，他太计较名誉和别人的看法了，他害怕他会走偏。但是也许，这也只是他想多了罢了。
赵帅恒则笑了，那时候的他在张松柏的庇护下还是那么的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他当即就给他师傅到了一杯酒，说：“没事，师傅，我相信他，如果他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有我呢，我帮你教训他！难不成他连他这个首席徒弟都信不过？！”
老人笑了起来，半开玩笑半认真：“那是自然，你这么不谙世事、傻了吧唧的，就是你的保证我才信不过。”
……
赵帅恒心想着，陷进了过去的回忆里——直到高方政突然秘密地急促的敲响了他的车窗玻璃，他才从回忆里醒了出来。
“怎么了，突然让我过来和你换班？”高方政风尘仆仆，急喘着气。
“没什么，就是徐煜阳这边腿伤有点复发了，他这边今天可能会比较难一些，你帮我看好了，有什么事立刻联系我。”
赵帅恒说完，他就打开了车门，而后他拿着一件外套便走了。
十公里外。
烧烤摊还是那个烧烤摊。人多的几乎没有座位，烟雾缭绕的盖住了周围的天空，只是，摊位上的一切都没有变，而回忆里的那个老人却已经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他曾对曾经无比信任的年轻人——
翟宇。
“怎么今天这么好兴致，请我吃饭，你们不是忙骰子杀手的案子忙的要死吗？”当翟宇同样看到赵帅恒后，他的目光立刻就从菜单上抬了起来，他拉开了身边的椅子。
而看着翟宇，看着他的那双自信的眼睛，赵帅恒的精神却出现了短暂的恍惚。仿佛时间还没有更迭回来，眼前的翟宇还是几年前自己认识的那个翟宇，那个有拼劲的，喜欢和自己扳手腕的不服输的年轻人——而那个年轻人，他虽然血气方刚、进取心极强，但是他怎么样也不会不接自己电话、也不会“内涵”别人，更不会故意利用别人的弱点而让别人为难——无论他的身份是什么。
“喂，赵帅恒，你到底怎么了？”耳边，是翟宇的急切的带着一丝隐藏不住的笑容的声音。
但愿，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
赵帅恒想着，缓过了神，而后他坐了下来，顺便又叫了两瓶啤酒：“翟宇，我确实很忙，忙的不可开交。不过就算是这样，有些话，我今天也一定要找你谈一谈。”
“什么，是关于进市局的吗？”翟宇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缕期待的亮光。
赵帅恒摇了摇头。
“我要和你谈的话题，是关于徐煜阳的。”
*
第二天，8：09am。
一大早，徐煜阳是被窗外的阳光的光线晃醒的。窗内，淡淡的薰衣草的熏香缓缓的散发出令人舒心的香甜的气味；窗外，光影明亮，闪闪的恍然如同海面上刺眼的光波，一切都美好又轻松。也就在此刻，徐煜阳才终于觉得自己的腿脚没有那么疼了。
因为才从医院出来没有多久，上次出院他也依旧没有按照医生的叮嘱好好休息，好好吃药，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的奔波，所以他的腿疼还是在昨天的上较陡的楼梯时爆发了。那一瞬间，他疼的钻心，就像上次在会议室那般，但是因为很多人在，所以他还是让自己坚持到了最后。而一回到宁妍的家，他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直接都被宁妍扶着躺了下来，就连洗漱，也都是宁妍用接满了水的盆子帮自己勉强完成的。
一想到这，徐煜阳的心就酸涩了起来。
他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都出现了问题，他还怎么保护她呢？
徐煜阳坐起来，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愧疚，而他还没有下床，楼上的宁妍就似乎听到了动静，走下来了。
徐煜阳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自己明明是保护宁妍的人，但是现在，他反而让宁妍照顾起他来。“那个……昨天不好意思了。”
“你又来了。其实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这些日子你一直精神高度紧张，肯定很辛苦……是我，我都没有注意到你的不舒服。”
“和你无关，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对自己要求太严了。”
“这不是严，这是‘必须’，我不能让你出一点事！这是我的责任！”
宁妍有些想笑，但是更多的，是内心的酸楚。她知道徐煜阳一向极其认真，所以她也就不在和徐煜阳争论了，但是今天，她已经在内心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她也就直说了，她说今天除了在“安全”上她仍然需要被徐煜阳照顾之外，在生活上，她要好好的照顾徐煜阳一天。
“今天你的时间就交给我，我来安排，我还帮你熬了点米粥。你一会来吃。”
宁妍说着，她就笑着去厨房了，完全不由得徐煜阳在她身后反对。
徐煜阳目瞪口呆，他想说什么，最终都转为了行动。他快速起床穿好了衣服，准备走出房间，但是，也就在他去拿桌子旁的手杖的时候，他意外的看到了上次他借给宁妍的两本书。它们就放在桌子中间，她似乎经常翻阅，里面还夹着一枚精致的书签。此外，还有一些文学和小说也在触手可及的书架上，里面有经典的名着《简·爱》、《傲慢与偏见》、《洛丽塔》，还有一些……通俗的爱情小说，《非凡的爱情》、《爱你在破晓时》……
宁妍也会看这种书吗？
徐煜阳笑了。
也对，不管她现在是硕士或者是大学教师，她也总归是个受过伤的、害怕被爱、但却又渴望被真正爱护的女孩。
徐煜阳想着，他把她的书摆放整理，放回了原位。但是，但也就在放书时，徐煜阳忽然就看到了她的书架的最后藏着另外的一个画框。
因为画框快倒了，所以徐煜阳把他抽了出来，但是也就在他看到它的一瞬间，忽然，一股头皮发麻的震惊猛地就冲到了他的大脑皮层！
因为他看到那是一副人物肖像，周围的背景是彩虹桥，人物穿着警服，但是人物的脸却是空白。因为在画面下方，她的钢笔写下了“空白”的缘由——
致我的无名英雄。
日期是两年前。
徐煜阳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惊住了。感动和疑惑、和愧疚让他当即就呆在了原地。
宁妍对‘救她的人的身份’的这件事真的那么执着吗？
徐煜阳皱起了眉头，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个事实——他只顾着用自己的观念和想法在为宁妍考虑了，他完全没有站在宁妍自身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如果这个心结对她造成的伤害真的比告诉她真相还要大呢？如果告诉她事实，她反而会更加坦然、自由的去迎接新的生活呢？——从这点‘自以为是’的出发点看起来，他和那位严格的控制着宁妍人生的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徐煜阳心下产生了动摇。
或许……等“鱼饵行动”结束之后就把一切告诉她？就像之前曾经考虑的那般？
徐煜阳犹豫了，但是他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门外，宁妍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徐煜阳，你收拾好了吗？”
徐煜阳赶紧放好了她的画框。同时也收拾起了内心的惭愧。
*
随后的这一天，因为宁妍没有课，她也安排好了学校的事，所以徐煜阳和宁妍便都呆在了家里了。
宁妍为徐煜阳煎了牛排，因为技术依旧不是很好，所以牛排煎的有点糊了，不过他们依旧吃的很开心；此外，宁妍还帮徐煜阳找了几部bbc的艺术纪录片一起看了起来。在看的时候，宁妍惊讶的发现徐煜阳不仅对艺术史很有研究，他甚至对美学也有很深的造诣。丹纳的《艺术哲学》、中国宋代的美学、甚至是日本浮世绘美学他都非常了解。“我觉得你都不用假装是我们学校的客座教授，你完全有这个实力！”激动和敬佩在宁妍心底油然产生，而宁妍不知道的是，这种感觉对徐煜阳来说也很奇妙，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能够这么深入的和探讨学术知识，美学知识、甚至以至于后来引申的文学知识。那感觉又轻松、又畅快，就好像是尘封已久的窗户被人打开了一般，终于有了一些自在而明亮的阳光照射了进来。
“你们还真是无聊。有这个心情不如看点电影好吗！？”
——下午，看纪录片的时候，赵帅恒的调侃也来了。
赵帅恒首先对昨天晚上翟宇的事向徐煜阳道了歉，而后他也难得的抛开了案情，和他们一起聊起了天，还向他们推荐起了几部电影。
“你推荐的都是无脑的喜剧片和动作片，不好看。”宁妍笑了。因为赵帅恒不知道，其实看电影的计划早就已经在宁妍心里计划好了，而且她甚至已经偷偷准备好了“片源“。
果然，晚上一吃完晚饭，宁妍的“电影之夜”的计划就开始了。
宁妍从姚佳楠留给她的碟片包里特地挑选了两三张影碟，炫耀般的首先将一部名为《oNE dAY》的电影推进了自己的老式影碟机里。
“这是昨天走的时候，姚佳楠特意留给我的！”宁妍说。
徐煜阳无奈的笑了笑，因为今天已经答应了全程听宁妍的，所以即使对看电影没有兴趣，徐煜阳也依然答应了。
徐煜阳和宁妍一起坐在了沙发上。因为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所以宁妍心下还是难免有些紧张，但是她更明白，和紧张比起来，其实更强烈的感情是她的内心难以言表的期待和悸动。
于是，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宁妍稍微挨紧了徐煜阳一些。
宁妍抱着外卖的爆米花和薯条，等待着电影的开始，她的内心如同即将烧开的热水，但是就在“开水”就要沸腾的时候，画面里却忽然出现了一段日文。
“这是什么？”徐煜阳好奇的问。
“这是……安妮海瑟薇主演的电影《一天》。”宁妍说着，忽然间更夸张的一幕就出现了——一个亚洲女人的喘息隔着屏幕就传了出来，紧接着，“带颜色的情节”就直接映入了两个人的眼帘……
徐煜阳和宁妍都惊讶的呆滞在了原地！
“嗯……你喜欢的电影……很不一样……”徐煜阳想笑。
宁妍更是当即就涨红了脸。“不，这不是《一天》，这是……”宁妍向徐煜阳解释起来，她立刻拿起遥控器快进，但是结果，因为碟子质量太差了，结果这一幕直接就卡在了屏幕上！画面一动一卡，声音倒是完整而流畅，直到劲爆的这个情节整个播完，宁妍才彻底放弃，她直接把电源都给拔了。也直到这时，客厅内尴尬的画面和声音才彻底消失。
“赵帅恒也在问……你电影哪来的？”徐煜阳更想笑了。
“姚佳楠说这是能增进感情的爱情文艺片？！我真的就不应该相信她！这个死女人！”宁妍气的脖子都红了。
这下，徐煜阳的笑容几乎都懒得隐藏了。“我就暂且相信这是姚佳楠的好了所以，嗯……上交吧。”
“暂且相信？”宁妍也笑了，因为宁妍也来了兴致，在这轻松而又暧昧的气氛下，她忽然想捉弄徐煜阳一下，看看他究竟有多么正直——就像他一直挺直的腰背一样，所以她藏起碟片，就是不愿意交到徐煜阳手上。
“我说了这确实不是我的，所以我要先物归原主。你要是没收的话，你要去给我闺蜜说。”
“所以你不仅看了不良电影，你还拒绝交给警察？”
“但是身为警察的你也跟着我看了好几眼吗，所以我们打平了。”
宁妍和徐煜阳笑着，闹着，然而，宁妍却忘记了一点，就是徐煜阳比他高出很多，所以他能够很轻易地摸到她举起来的手，宁妍叫着，试图逃跑，但是徐煜阳却用了另外一个办法让宁妍无法无处可去——他忽然从背后用一只手支着手杖，用另一只手抱住了她，挠起了她的痒痒。
“你——啊！别！别！停——我——怕痒——”
宁妍立刻有了反应，她喊着，笑着，她一下就再也站不住了倒在沙发上，整个身体来回翻着，为了躲避徐煜阳的飞舞的手。
“你认输吗？”
宁妍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赢了！”她喊道。“我给你！我都给你！”
宁妍气喘吁吁的把碟片交到了徐煜阳手上。而也就在玩笑落幕的这时，忽然，他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因为他们这才忽然意识到了他们现在的姿势是有多么的亲密。
此刻，沙发被他们弄得一团乱，徐煜阳正压在宁妍的身上，他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一只胳膊托着她的头，而宁妍的一只手则放在徐煜阳用来支撑的手臂的二头肌上，另一只手放在他衬衣的胸前，感受着那个维持他生命的器官的稳定有力的跳动。当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感觉到了此刻尴尬的喘息与安静。
徐煜阳是第一个注意到的，所以他突然就从原来的位置上支起了身子，倒在沙发的另一边。
“对不起……”
宁妍也慌忙的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口干舌燥。
时间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徐煜阳和宁妍同时脸红着说了一句“晚安，我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