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陈国使臣到访,求娶天盛国十五公主永和公主,即是訾妃年仅十三岁的女儿念一。
天盛国出征西域前,为免前后被困,曾与陈国达成协议,赠黄金万两,良田千顷,如今又跑来求娶公主。
丞相一党刚被灭,朝堂上下局势不稳,想来陈国是想趁着此时,逼迫天景帝。
为了稳固局势,稳定朝纲,永和公主不得不嫁。
念一跪在太和殿外,声泪俱下,以死明志,坚决不嫁,从清晨跪到日暮时分,天景帝避而不见。
这两个孩子自出生便没养在訾妃身边,先皇后即天景帝发妻嘉善皇后还在位时,念一和政一就被送到皇后寝宫,由皇后亲自教养,后来先皇后过世,又被皇帝养在别处,左右不愿让他们回到訾妃身边,近些年,天景帝对訾妃管制渐松,两个孩子才能和亲生母妃见上面。
念一作为公主,受到的管制不多,她时不时会来拜见訾妃,与她聊天,政一则不同,作为皇子,訾妃又是异族妃子,天景帝并不允许他们母子二人有过多接触。
訾妃打着伞来到太和殿门口,望着女儿剖心泣血,痛不欲生的样子,一向对孩子没什么好脸色的她,终是不忍:“回去吧,求永远求不到你想要的。”
“母妃,儿臣该怎么办?”念一拉住母亲的裙角,像是握住最后一丝希望。
“你哭她做什么,若是母后在,定不会让你嫁去什么陈国!”政一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神情严峻。
“是啊,若是嘉善皇后在,本宫也没什么资格见你们。”
“哥哥,我不许你这么说母妃,从小母妃不能在我们身边,亦非她所愿,念一都知道,母妃心中是爱我们的。”
“整个后宫,谁人不知,父皇最是喜欢你,若是你肯为妹妹说上几句,她又何须跪在这儿,做些无用功?”
念一一双眼睛像极了她,如今哭得又红又肿,她拖着訾妃的裙裾:“母妃,儿臣真的不想嫁。”
“母妃试试吧。”
“谢谢母妃。”
念一的膝盖肿着,人站不起来,訾妃扶着,对政一说:“作为哥哥,理当照应妹妹,背她回去。”
“内侍会背公主回宫。”
“你背。”訾妃的声音不容置喙。
“我背就我背。”政一嘟嘟囔囔着,还是将人背起,往回走。
路上积着雪,訾妃跟在他们身后,踩在雪地中,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政一,要好好照顾妹妹,不要叫旁人欺负了妹妹。”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母妃,哥哥对我很好。”
“念一,好好照顾哥哥。”
“不用你说,我们也是一直互相照顾着对方。”
“母妃放心,念一会照顾好哥哥。”
回到宫里,訾妃拿出药箱,亲自替念一上药,念一欲阻止:“母妃,这些粗活就让宫人来吧。”
“母妃的医术很好,不会疼。”
“没关系,母妃,儿臣不怕疼。”
“不怕疼是好事,但也不要故意找苦头吃。”
“母妃教诲的是。”
药粉洒在腿上,冰冰凉凉的,不仅没有加重疼痛,反而将原本的疼痛缓解了不少,念一原本皱着的小脸舒展开来:“好厉害!真的一点也不疼。”
政一过来看着,不以为意:“怎么可能?我看你就是故意逗母妃开心罢了。”
“真的没有,母妃的医术真的如传言那般高超。”
“这几日不要碰水,不要走动,按时敷药,很快就会好了。”
“母妃会来帮儿臣敷药吗?”
政一出言:“念一,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如今父皇并不怎么管我们,我和哥哥明明有母妃,却似是没有母妃,为什么不能时常相见?”
“明日,母妃还会过来替你敷药。”
念一拍手:“太好了,谢谢母妃,母妃是全世界最好的娘亲。”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傻乎乎的女儿?!”訾妃揉了揉她的头发,临走时嘱咐,“切记不要碰水。”
“知道了。”
宫门口站着的是天景帝的近侍,躬身行礼:“訾妃娘娘,陛下要见您。”
政一见状,跑了出来,拉住訾妃:“父皇为何要见母妃?”
“这个皇上没有说,奴才只是前来传信。”
訾妃握住那只微微抖动的手:“左右念一的事我也该去找你父皇,你好好照顾妹妹,母妃不会有事的。”
“母妃……”
“回去吧。”
訾妃冲着一瘸一拐跑出来的念一招了招手,示意她回去。
太和殿为君王议事之处,訾妃从未来过,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扇大门。
天景帝背对着他,正看着墙边一株落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吧,你打算如何说服朕?”
“不是陛下宣见妾身吗?”
“好。”天景帝转过身,“陈国求娶公主的事,你怎么看?”
“陛下是皇上,皇家没有家事,家事即为国事,陛下应当同臣子商议,而非妾身。”
“众臣谏言,要朕以社稷为重,送永和公主和亲。”
訾妃长吸口气:“所以陛下这是在通知妾身?”
“念一也是朕的女儿。”
“她当然是你的女儿,若不是你的女儿,她又何须和亲?!黄金万两,良田千顷,陛下欠了陈国什么,它竟能堂而皇之地将手伸向陛下的女儿?”
“如今局势动荡,不宜与陈国交恶。”
“陛下已有圣裁,妾身说话还有用吗?”
“有用。”
“比如呢?妾身该说什么?”
“念一身上是否流有狻猊族血脉?”
訾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狻猊族圣女一向为女子,如果念一身上流着的是狻猊族血脉,是继任圣女,群臣自然会极力保住她,不会叫她落入他国。”
“当年出兵雪国,是为了狻猊族圣女,对吗?”
“传说狻猊族圣蛊,服之将士便能刀枪不入,以一挡千,唯有圣女方能研制,你嫁于朕后,朕可以容忍你不研制此蛊,但此蛊决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你是不是疯了?”
“爱妃慎言!”天景帝大声呵斥。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是很多次,狻猊族没有此蛊,若是有,当年雪国不会被灭,为什么你就是不信呢?”
“如果没有这层屏障,朕便没有理由留下念一。”
“若是有了这层屏障,那陛下下一步是不是该让妾身研制此蛊?”
“为表忠心,也为了安抚群臣,震慑内外,朕需要给朝臣们一个交代。”
“妾身都快忘了,陛下一直就是个疯子,天下人也都是疯子,对莫须有的东西趋之若鹜,可笑至极!”
从太和殿出来后,訾妃去看了念一,给她的伤口换药。
念一是个极为懂事的孩子,她垂下眼眸问:“母妃,儿臣是不是真的要嫁到陈国?”
“你父皇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要求。”
“什么?”听到有希望,念一的眼睛瞬间变亮。
“你知道狻猊族吗?”
“母妃……”
即便宫中禁谈雪国的一切,作为亲生儿女,又岂会对母亲的身世一无所知?
“传闻中,狻猊族有一圣蛊,服之将士可以一挡千,无往不利,天下人人趋之。”
“父皇攻占……也是为了这个吗?”念一甚至不敢说出雪国这两个字。
“你父皇的心思我一向不懂。”
“那……”念一迟疑。
遂听得政一的声音传来:“母妃究竟有没有此物?”
与回答天景帝的一样,訾妃说:“若是我有此物,当年便不会认降。”
“父皇如此笃定您有此物,必事出有因,有足够的证据。”政一从小就很崇拜天景帝,对他的父亲维护有加。
“念一,你也觉得母妃是故意不拿出来的,对吗?”
“母妃,即便真的有,您也不该拿出来。”
没想到女儿竟然会这么说,訾妃问:“为何?”
“以一挡千,那该死多少人呀!”
“妇人之仁,若是天盛国有了此法宝,必能一统天下!”
“哥哥,以战止战,受伤的只有百姓。”
“愚昧!”
訾妃摸了摸念一的头:“你真的很像我。”
“母妃,罢了,陈国皇帝虽然姬妾众多,但他终归也是真的喜欢我,嫁便嫁了吧。”
很多年前,訾妃又何尝不是?知道天景帝的后宫佳丽无数,为了两国和平,为了雪国百姓,为了不起战事,嫁便嫁了吧。
如今她的女儿,竟是重蹈覆辙!
“母妃不许!母妃不准!”
大雪不息,訾妃独自一人走在回芳华宫的路上,偶然遇上顾青隐。
“参见訾妃娘娘。”
“免礼。”
“訾妃娘娘独自一人恐有不安,臣送您回宫吧。”
“好。”
顾青隐带着一队侍卫跟在訾妃身后。
“娘娘是在担心永安公主?”
“这些年来,本宫都没好好照顾过她,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嫁去陈国。”
“现下朝堂政局不稳,丞相已死,朝中无人主持,正是需要稳定政局的时候,故而皇上才不愿得罪陈国。”
“皇上可有心仪的人选?”
“有,张生的堂弟,此人有勇有谋,提出过不少在政权、财权、军权上的变革,提出以皇权为一,其余诸权分割的想法,皇上十分赏识,不过朝中很多大臣都有异议,所以未能敲定。”
“主要反对的人呢?”
“太子一党,因为变革中大多需要削弱的权力皆是太子一党的人。”
“为什么要告诉本宫这些?”
“臣只是觉得或许这对娘娘有用。”
“本宫问的是为什么?”
“若有一日,娘娘能说得上话,臣有个请求。”
“说。”
“臣想辞官,寻一山明水秀的地方,度过余生。”
“你凭什么认为有一日,本宫会是那个能做决定的人?”
“放眼整个后宫,唯有娘娘您举世无双。”
“本宫这张脸确实是举世无双。”訾妃不禁自嘲。
“臣所指的从不是您的美貌,而是您的聪慧与坚毅。”
他的回答倒是十分特别,訾妃沉声:“好,若是将来本宫有能力,便准你辞官,从此逍遥自在,另外本宫还欠你一件事,届时你可以一并向本宫讨要。”
“多谢娘娘。”
回宫后,訾妃化上丑妆,换上宫女的衣服,连夜潜入东宫。
太子妃正端着补品前来看望太子,太子命其将补品放下,她却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妾为您磨墨吧。”
太子略显不耐烦:“不必,你先睡吧,孤还要忙到很晚。”
“殿下好久没来寝宫看妾了。”
“我知道了,最近丞相刚刚下马,事务繁忙,等忙完后,孤自会去看你。”
“殿下您就允许妾在此吧,妾只要陪着殿下,断不会打搅到殿下。”
“孤不需要人陪。”
“殿下是不需要人陪,还是不需要妾陪。”太子妃的眼中尽是忧伤。
“孤再说一次,出去!”
话已至此,太子妃无法再强求只能悻悻离去。
訾妃翻窗而至,打趣他:“太子殿下好大的脾气。”
“谁?”太子警觉。
“殿下可真是只会以色识人,不过化了几颗麻子,殿下便认不出本宫了?”
“訾妃?!”
太子又惊喜又诧异,宛若做了一个极美的梦,生怕梦突然醒了般,紧紧握住她的手。
“素闻近日太子殿下好生厉害,竟敢与皇上作对?!”
“孤没有,孤只是……”
“殿下只是求胜心切,急于拉拢朝中势力,看这样子,怕是不将皇上放在眼里,准备篡位不成?”
“孤只是……”
“皇上讳莫如深,你这般张扬,你觉得他会看不懂你的心思?”
“那你说孤应该怎么办?”
“忍一时风平浪静,不如顺了皇上的意。”
“不行,那个张晨,分明就是在针对孤,他要削弱的全是孤的人。”
“这未尝不是皇上的想法,殿下觉得现在您能与皇上相争吗?”
“可是……”
“政权分立,总要有新的人走马上任,殿下大可培养新人,暗中扩充势力,何必争一时之气?”
“好,孤听你的。”
訾妃松了口气。太子将人抱在怀里,柔声问:“你来只是想说这个吗?”
“嗯。”
“孤很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妾知道。”
“你呢?”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殿下,妾身该走了。”
“不要走,陪陪孤,好吗?”
那一年,太子病得很重,迷迷糊糊的时候,也是这般扯着訾妃的衣袖,问可不可以不要走,可不可以陪陪他,他说他不想要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若是有人能陪他片刻,亦是好的。
那时訾妃没能陪他,今日亦是如此,她将人推开,露出哀切的神情:“殿下,如今还不是时候。”
当年太子嫌药苦,不愿喝药,訾妃便给他吃麦芽糖,这些年,亦是如此,走时总会留下一包麦芽糖,直言糖吃完时,两人一定可以再次相见。
在宵禁来临前,訾妃顺利回到了芳华宫,卧雪一直在寝殿内踱步,盼着她回来。
“圣女,怎么去了那么久?我真怕你回不来。”
“我已经说服太子,同意让张家的人接任丞相之位。”
“您不是说希望朝堂上越乱越好吗?”
“时局不稳,天盛国便不会与陈国为敌,念一势必会被送去和亲。”
“为了公主,我们要放弃吗?”
“暂时按兵不动,卧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念一牺牲,希望你能原谅我。”
“圣女不管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为了和平,当年我做了牺牲,如今我的女儿同样要被牺牲,我……做不到。”
“我都明白,圣女不必解释。”
“我觉得好累,想睡一会儿。”
这一觉睡了许久,她梦见念一十岁的时候,有一回生病,哭着喊着要见母妃,訾妃便去她宫中照拂了一阵子。
那天早上,念一大病初愈,吵着嚷着要母妃为她梳发髻,訾妃不会,她平日里妆容都是卧雪打理,根本不会这些,最后捣鼓了半天,只得了个最简单的发髻,毫无美感可言。
即便如此,念一依然很高兴,一个劲的夸母妃梳的发髻最是好看。
比起政一这个儿子,念一似乎一直都很能理解她,懂得她的难处,懂得她在这深宫中的无奈。
直至正午,訾妃才将将醒来,刚醒便得到消息,永和公主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