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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十六年十月初一丁酉日,岳麓书院。

两人被一名斋夫领到书院北边的一间房舍之内,魏谦张望着屋内的情形,抚摸着周遭的摆设和物件,只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斋夫将手中的一应物件都递给赵崇明,恭恭敬敬地说道:“郎君,这是宿舍的门匙,火折子,还有进出内院的牙牌。另外专供给内舍弟子的衣物,之后会有人一并送来。”

赵崇明接过,笑着道:“有劳了。”

斋夫只觉受宠若惊,赶忙摆手道:“郎君客气了。”

斋夫是书院内的杂役,虽然不事教学,但也时常会在书院中走动。他来办事之前便听人说起过眼前的这名内舍弟子,虽然这位小赵郎君不过是刚刚升入内舍,但其人的文章可是受了本府学政亲口夸赞的,将来定然是妥妥的秀才老爷,由不得他眼下有半分怠慢。

赵崇明继续说道:“我还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郎君请讲。”

“我也是刚来内院,不清楚这里头的规矩,这间宿舍是只许我独住,还是……”

斋夫瞧了一眼旁边正发呆的魏谦一眼,见魏谦身上寒酸的衣着,当即领会了赵崇明的意思,回答道:“原本是只许内舍弟子和上舍弟子独住的,但书院里也有不少郎君带了书童来伺候。只要不在此间生事,训导们也大多默许,不会追究。”

见斋夫将魏谦错认做成了自己的书童,赵崇明满是歉意地看向魏谦。

魏谦倒没在意,反而起了玩心,立刻便进入了角色,朝赵崇明拱了拱手,说道:“请少爷放心,小的定会安分守己,不给少爷添麻烦。”

赵崇明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魏谦是故意扮作书童说话。

他跟魏谦朝夕相处的这半个月,也多少熟知了魏谦那稀奇古怪,玩世不恭的性子,时而突然奇想,时而捣乱作怪,时而胡言乱语,时而又妙语惊人。

但赵崇明转而又难免想起魏谦那些没正经的胡话,什么“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还有“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明明本是些辞意俱佳的好句,但从魏谦口里念出来不但令人发笑,意境全毁,而且还怪难为情的。

赵崇明顿时便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热。

而一头的魏谦见着赵崇明那笑成月牙的小眼睛,却是咽了咽口水,心里暗搓搓地开始琢磨着,自己这位“书童”是不是应该要在“少爷”身上收点工钱了。

斋夫却没注意到两人的异样,继续说道:“虽说不拘着再住上一两人,只是这门匙只有一副,郎君还需好生保管。至于牙牌就更不可借予旁人,仅限内舍弟子本人去书阁里借阅经书典籍。”

魏谦却想起了另一档子事,开口道:“这些都不打紧,我记得内舍弟子每月有十钱银子的膏火,我家少爷既然升了内舍,那上个月的膏火可会补发?”

斋夫暗道这书童好没规矩,竟然还替自家少爷问话了,不过斋夫见赵崇明这头没什么动静,只好摇了摇头,回答道:“这我倒是不知了,不过月初这几日正好在发放膏火,郎君可以去前院里问问。”

斋夫心里则在寻思着,看这位小赵郎君的衣着和气度,还能带得起书童,不像是在乎这点膏火银子的人家。不过斋夫倒也很快想通了,八成是这家的书童出身贫贱,没见过世面。

之后见赵崇明没有再发问,斋夫便告辞了。

待屋内只剩下两人,赵崇明将手里的东西都递给了魏谦,笑着说道:

“道济兄,这些物件就有劳你替我收着了。”

魏谦知道小胖子是怕他因为斋夫将他认作书童的话而多想,倒也没有拒绝,只是将牙牌又递了回去:“这个还是你拿着吧。”

“啊?”赵崇明犹豫着没敢接。

魏谦便硬塞了过去,顺带在小胖子手上捏了捏,说道:“你放心,我没将那人的话放心上。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人不爱读书,这东西给我也是无用。”

赵崇明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魏谦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小胖子,心里是感慨无限。

半个月前,他打死都想不到,上次课考明明还是丁等的小胖子,居然真的就在这次由长沙府学政主持的考核里一鸣惊人,从外舍四十多名弟子手中生生拔得了头筹。

除了本身的功底以及过人的天赋外,赵崇明的勤奋魏谦也是看在眼里的。

每日还未鸡鸣赵崇明便起身读书,晚上一直在塾堂里待到三更,直至书院熄了灯火才回偏房,然后两人相拥而眠,这半月日日如此。

说起来也多亏了陪着赵崇明一起读书,尽管魏谦大半时间只是在一旁打瞌睡,但好歹也多读了些书,又有赵崇明考前给他押了几道墨义题,这次魏谦也终于是摆脱了丁等的名次,不至于被逐出书院。

当然了,魏谦的名次还是在丙等最末。

见魏谦双目发怔,赵崇明试探地轻轻唤了一声:“道济兄?”

魏谦这才回过神来,如梦初醒道:“对了,我们得赶紧去讨银子。”

见魏谦竟然还惦记着那些银子,赵崇明笑着应了一声。

“什么!不给补?”

前院领取膏火的一众内舍弟子之中,突然传来好大一声惊呼,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发放膏火的斋夫顿时面露不悦,道:“你嚷嚷什么,真是没有规矩。”

“规矩?”魏谦根本不管旁人异样的眼神,冷笑了一声,道:“那小爷我就跟你说说规矩。书院是不是说给内舍弟子每月发放十钱?”

“不错。”

“书院是不是还说了,若是弟子有事出外,当月的膏火未领,可以次月再领。”

“可他上个月已经领过了。”

“他当时只领了五钱,这个月再领五钱,有何不可?”

“他上个月还是外舍弟子,自然只能领五钱。”

魏谦就等斋夫的这一句话,指着身后的小胖子道:“那真不巧,昨日,也就是九月三十,还是山长当众将他拔入的内舍,要不我请山长过来,跟您做个见证?”

那斋夫见魏谦将山长抬了出来,顿时失语。又见旁边的同伴朝自己使了个眼色,斋夫只好认怂,狠狠地瞪了魏谦一眼,然后从身下矮柜中取了一大吊铜钱,直接扔在了桌上。

魏谦却没有接过,而是举起手中之前领到的一袋银钱,说道:“给我折算成这个。”

斋夫眉毛一竖:“那是十钱的。”

“我是外舍弟子,这个月也有五钱膏火,一并算上,刚好十钱。”

那斋夫本想说外舍弟子要过几日才能领,但想到这小子的难缠,终是没出声,只用小勺从一旁掏出了几块散碎银子,放在银秤上称量起来。

“名字。”斋夫侧头称着,看也不看魏谦一眼,没好气地问道。

“外舍,永州府魏谦。”

我记得你小子了。斋夫在心里恨恨想着,却听耳边传来魏谦淡淡的声音:

“小爷我也记着你了。”

被魏谦猜破了心思,斋夫手头一抖,差点没把手中的碎银给掀翻了出去。

从斋夫那边接过袋子,魏谦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确认跟之前那袋的重量差不多。而后魏谦丝毫不理会周围那些讥讽鄙视的眼神,一把便拉起赵崇明的小胖手就往外走。

这时,有人高声念道:

“小蛤蟆乍出荷塘,学作鸡鸣狗叫,聒噪聒噪。”

这句话一出,众弟子纷纷笑出声来。

魏谦脚步立时顿住,他见周围的内舍弟子都是身穿书院分发的素色服制,只有他一身褐衣,十分显眼,哪里还不知道这“小蛤蟆”分明是在骂他。

还不等魏谦寻那出声的人在哪,便看见人群之中走出一位弟子,朝众人拱了拱手道:“在下林元仲,昨日偶然得了这一副上联,苦无下联可对,还望诸位同仁教我。”

这林元仲显然是这内舍有名有姓的人物,不少人都同他拱手见礼,互相吹捧几句。

当然了,少不得还要往魏谦这边不屑地看上几眼。

到底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魏谦恨恨想着,他倒是不怕斗嘴,可他哪里会对对子,今日也只能吃下这个暗亏了。

魏谦正想要带赵崇明走人,却见身侧的小胖子站出身来,朝那林元仲拱了拱手,说道:

“老秀才久居穷巷,忘却贤言古训,缺德缺德。”

林元仲脸上笑意立时一滞,他也没想到,眼前这名看起来有几分憨厚的小胖子居然这么快就对出了下联,甚至还反讽了他一句,说他出言不逊,无礼缺德。

林元仲心中暗恨,面上却维持着风度,假意夸赞道:“你倒是有些捷才。”

赵崇明也没想到林元仲会夸他,挠了挠头,谦虚道:“前辈过奖了。刚刚若不是前辈出口伤人,我也不会出言冒犯的。”

魏谦本来还在感慨小胖子生性良善,连骂人都骂得这么温吞,实在不过瘾。

结果不仅如此,这实诚的小胖子转眼要被人一两句话就给带偏了去,魏谦立马就着急起来。

见林元仲一身白色襕衫,魏谦灵光一闪,高声道:“我觉得这句不如改成:‘老杂毛家中失火,落个披麻戴孝,可怜可怜’。”

林元仲听魏谦言辞这般刻薄,立时气得满脸通红,但他旋即便发觉了魏谦的“破绽”,冷笑连连道:“‘披麻戴孝’如何能对‘鸡鸣狗叫’?无知孺子,且去再学上几年吧。”

魏谦本就是匆匆照着赵崇明刚刚那句改的,哪里会想这些。

但魏谦在对联一道上可谓一窍不通,可在对喷的手艺上那是天赋异禀,冷笑道:“家里都死人了,却还在这计较着这我下联不工整,亏你有这闲心。”

林元仲双目直欲喷火,但众目睽睽之下,到底也不能跟魏谦一样如泼妇骂街一般,只能拂袖愤愤道:“书院里何时竟也容得这等粗鄙之人了。”

旁边有人出声附和道:

“不过是个外舍弟子罢了,林兄何必与这等人计较,平白失了身份。”

见有人给了个台阶下,林元仲本想不再搭理魏谦二人,此时却有一人在林元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林元仲听罢,双眼微眯,打量了赵崇明一眼,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魏谦见状,知道林元仲肯定又打了什么坏主意,赶紧拉起小胖子走人。

可又没走两步,就听林元仲高声说道:

“我听说有人上个月在外舍里还是丁等,不过半月就成了榜首,入了内舍,也不知其中有无猫腻?”

魏谦眼神一凝,心知这下是走不了了。

“舞弊”的罪名可是读书人一辈子的污点,若是放在魏谦自己身上,他倒不在意旁人怎么说他,但他不能见小胖子背上这样的名声,哪怕是莫须有的也不行。

魏谦转过身去,冷冷道:“你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考卷是学政批的,名次是山长定的,你若是不服,只管到城里衙门去问好了?莫非你觉得是学政大人徇私舞弊,山长有意包庇?”

林元仲却不吃魏谦狐假虎威的这一套,道:“山长不管外舍之事,学政老爷也只半年来书院一回,便是有什么龌龊事,一时失察也是难免。不如今日比试一番,如此一试便知。”

魏谦嘲讽道:“你说比就比啊,你脸大不成?要是比脸皮的话,那我们甘拜下风。”

林元仲险些岔气,他只觉得跟魏谦再纠缠两句自己非得要短寿好几年,于是干脆不再管魏谦,只对赵崇明道:“你看如何?你若是有真才实学,何必怕与人比试?”

赵崇明抬头看了魏谦一眼,没有答话,只摇了摇头。

林元仲见状,想起这二人方才跟斋夫死要钱的样子,心下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说道:“我也不让你白同我比试,这是一两银子,你若是赢了我,这银子便归你了。”

魏谦看到林元仲手里那锭银子,眼睛都快发直了。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成色十足的雪花银,可比寻常的散碎银子值钱多了,一两差不多可以顶得上二十钱。

但魏谦还是把口水咽了回去,看林元仲这么自信,想必不是个草包,这一两雪花银可不好赚。

魏谦刚要拒绝,却听赵崇明出声道:“你要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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