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眨眼的片刻,只是车厢内天光变幽暗了,可她又不是耳聋了,黑暗里的动静她还是听得到的。
虽然荒诞,但——
谢凌适才好像在黑暗里尝了她的口脂?
阮凝玉只觉呼吸一滞,她不敢置信地在原地发抖,就连呼吸也跟着短促起来。
可对方是那位以皎洁如月、高岭之雪闻名的谢玄机,是前世她最忌惮也最束手无策之人。
他如今亦是她最尊重的表哥、兄长,尝口脂这样的行径她完全没有想过跟身边的这位男人沾到边,从来没有把它跟谢凌联系过起来。
她第一反应便是僵在原地,先是便是震惊席卷而来,接着又被莫大的愤怒给淹没。
她声音冷了下去。
“表哥,敢问你方才究竟在做些什么?”
阮凝玉又发抖又咬牙,她觉得,自己需要他一个解释,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己此刻已经有了杀了他的念头。
原本,她好不容易才在与谢玄机的相处中渐渐累积起了一些对他的好感。
可如今,这一切的美好幻想都在看到他用手指轻尝自己唇上口脂的那一刻,瞬间如泡沫般破碎,所有的好感也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她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看似风度翩翩、光明磊落的谢玄机,竟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她犀利又愤怒的目光扫了过来。
在她的设想里,身边的男人或许会心虚得眸光闪烁,又或者会彻底撕下平日里伪装的面具,毫不掩饰地暴露出他灵魂深处那最丑恶、最污秽不堪的一面。
可惜,都没有。
面前的谢凌眼里一片冰冷的坦然,依然还是对她爱答不理的,依然偏着脸,仿佛反感她极了,他这样冷淡的态度让她一懵,她懵了,都怀疑前面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是不是误会了谢玄机!
若不是他苍白的薄唇上还沾染了艳红的色泽的话,阮凝玉便真的要信了。
这样子的后果便是,阮凝玉气得差点喘不来气。
谢凌合眼了一会。
再度睁开眼时。
便见身前的表姑娘还顶着一双喷火的杏目在瞪着他。
过了一会。
阮凝玉便看见谢凌拧了眉,他眉眼一片憔悴,脸色苍白,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唇瓣却殷红,病弱还又掺杂着诡异的艳丽,在这苍白的面容上显得格外夺目。
男人说出来的话依然是虚弱的:“我曾听人说起,女人家所用的口脂带着甜味。适才险些晕厥,便无意冒犯了表妹。”
说完,两片薄唇又重新合上了。
阮凝玉顿住,就这样?
谢凌的解释平淡得好像是他刚才需要喝一口水,恰好旁边有水,他便拿起来喝了。
她傻在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凌说完便将那脸又重新侧了过去,还闭上了眼睑,在那假寐,堵住了她所有要问出口的话。
男人给她的感觉依然是拒绝沟通,仍旧是高贵冷艳。
阮凝玉胸膛剧烈起伏,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她气得忙去调整呼吸,她觉得自己需要缓一下,想想怎么该跟他对峙,她现在的大脑几乎是空白的。
天知道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力有多大,这可是那位以克己复礼着称,一举一动皆严守礼数的谢玄机啊,她真的想问问他是不是被鬼上身了,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马车瞬间陷入了冰点。
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
当阮凝玉背过身去深呼吸的时候,谢凌却是在黑暗里睁开了眼,凤目里却是一片清明。
口脂带有的花香仍残留在他的唇瓣,挥之不去,那样的色泽染得他唇瓣透着颓靡的艳,反而柔和了他锋利五官本身的冰冷。
谢凌面无表情,可他却能感受到胸膛下的那颗心脏正在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在跳动。
表姑娘的香气也一直萦绕在他的周围,如同夜里只开一瞬的昙花,飘着幽淡的清香。
他是用指腹从她唇上刮下了一点口脂,也违背理智地尝了。
因为他整日因为她连续受了几番刺激,也被她气得呕血,好不容易养好起来的身体在她面前却前功尽弃。
他又变回了那个会因她的一言一行而情绪失控、身体也跟着不听使唤的病秧子。
其实谢凌很快就要忘记了他小时候身体就要比同龄人差些了。
他第一次发作时,祖父便请了名震天下、医术精湛的大夫黄仁安过来给他看病。
谢凌还记得黄爷爷是怎么说的。
他对着祖父道:“你这小长孙先天不足,心脏尤为薄弱,易有心悸之症,长此以往怕是有早夭之征兆。”
当时祖父吓了一大跳,凌儿自小就聪慧过人,有神童之名,他也格外看重他。
可上天却是公平的,给予了他天赋异禀,却给了他颗虚弱的心脏。
黄仁安道:“这样,我给他开几味养心安神的强心之药,再配以天山雪莲服用,想必便能缓解许多。”
从那之后,祖父怕他小小年纪就早夭,自他幼年起祖父便将他带在身旁事无巨细,皆亲自照拂。
平日里,祖父亦不敢让他远行,哪怕是孩童间寻常的嬉闹追逐,也在禁止之列。
为了让他日后情绪平稳,内心安宁,祖父自幼便向他灌输清静无为、无欲无求的处世之道。也逐渐养成了清心寡欲的性格,凡事皆淡然处之,不为外物所扰。
再加上黄爷爷还是他祖父的好友,那几年黄爷爷便一直留在京城,便于给他治疗心疾。
喝了黄爷爷几年的药,加之适当的强身健体,他的心疾便再也没有发生过了。
而他现在及冠了,谢凌都要忘记小时候的往事了。
一开始对于表姑娘,谢凌觉得不过是感情,便没往会刺激得心疾发作的这方面去想。
而他有心疾的事情还是谢府的秘辛,就连谢易书谢易墨她们都不知道,而谢宜温还是小时候偶然撞见他犯心悸在地上浑身抽搐的样子才知情的。
那时大堂妹怕被他难看的样子给吓到了,吓得半月里都不敢与他说话。
所以谢宜温她前阵子发现端倪,才会本能地瞒着本就病重的老太太,怕老太太担心。
谢凌还是低估了感情带来的杀伤力,也低估了表姑娘对他的影响。
感情一旦被压抑许久,总要出现一个突破口,不然人会疯掉的。
于是适才他便魔怔般地伸出了手指,冲动地去碰她下颌上细腻的肌肤。
这是唯一一次两人都清醒情况下的肌肤相亲。
可谢凌却没有做好在表姑娘面前摊牌的准备。
就好像过去他都生活在黑暗里,陡然让他出现在天光底下,他却无法适从。
前面他一直道貌岸然地打着兄长的名义,对她嘘寒问暖,对她百般关照。
而现在他那些爱慕她的阴暗心思彻底地暴露在了表姑娘的面前,谢凌有种泰山崩于眼前的感觉,他就像突然被扒尽了衣裳,在表姑娘的面前,他毫无遮蔽。
这让他很想转头就走,也让他没了出现在她面前的勇气。
谢凌此时黑眸里充满了抗拒和回避,以及对自己的厌恶。
这些情绪铺天盖地的,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于是他索性合上了眼,就此与外界切断联系。
见身边的男人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他的手也不再似方才那般痉挛发抖。
阮凝玉心里冷笑,看来她的口脂倒还真是灵丹妙药!
阮凝玉看了一眼,见他仍旧虚弱,肩上的伤像是开在他衣裳上的一朵血花,于是到嘴的话就这么咽回了肚子里。
罢了,他现在是个病人,等回府再跟他算账吧。
她倒还有点相信谢凌的解释了。
只有他这种对儿女之情淡漠且一窍不通的男人,才会生出这样叫人匪夷所思的逻辑!
正常人兴许会想不通,可若是谢玄机,她便能理解了,因为谢玄机跟他们这些正常人就不是一个脑子……
她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吧。
反正谢凌也不是吻她,吃一点她唇上的口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救命了。
见他靠在车壁上,阮凝玉就想起来了,他前世位至首辅的时候,也有好几次顶着病进宫参与朝政的时候。
她现在甚至都怀疑,谢凌身上究竟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这个症状真的跟前世的他很像。
接下来,两个人便再也没说话。
阮凝玉也早已松开了牵着他的那只手。
谢凌对她做出了这么轻浮的事,还指望她牵手稳住他的心态?做梦!
他就算在马车上死了,也不关她的事。
她坐到了离他最远的角落,眉目一片森冷。
过了一会,她余光却瞥见谢凌的眉毛在不安地拧着,他垂落在地上的手动了又动,似乎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阮凝玉漠视着,只当看不见。
反正谢凌又死不了,顶多是难受一会罢了。
她再也不会心疼男人。
天色渐晚,外面已经是黑夜了。
就当他们即将要抵达附近的医馆时。
骤然间,尖锐的呼啸声再度划破寂静。
外头是马夫惊恐挥动马鞭的声音。
苍山也大变脸色,他怎么也没想到,在马车有几个隐卫随行护驾的情况下,那波刺客竟然还敢卷土重来,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们就像是穷途末路的野狗,咬死了他们不放。
听到利箭嗡鸣声,阮凝玉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一支箭射中了拉车的马。
马嘶鸣一声,受到刺激后惊得前蹄高高扬起,马车瞬间失去平衡,向一侧倾斜。
在一片兵荒马乱里,阮凝玉紧急抓住了车壁。
待那匹马被车夫稳住后,阮凝玉就听到了外面的惊呼声。
“大公子!”
阮凝玉错愕回眸,便见原本呆在马车上的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在静养的男人方才因抵挡不住强大的惯性,竟因为马车的剧烈倾斜从而被甩了出去!
阮凝玉看见男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而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滑出数米远。
当时马车的颠簸连她都觉浑身的骨头像要散架,更何况是摔出去的谢凌?
苍山与一众隐卫手持利剑,正与黑衣刺客杀得难解难分,剑影交错间,寒光闪烁。
阮凝玉担心谢凌身上的伤,于是提着裙摆便忙下了马车冲过去。
这时候也顾不得前面在生谢凌的气了。
她在谢凌身边,微微喘着粗气,忙不迭问道:“表哥,你摔得严重吗?”
可谢凌比她想象中摔得还要严重,青衫破开好几处,而肩上刚包扎没多久的绷带很快晕出鲜血。
阮凝玉听见男人用虚弱的声音回她:“我没事。”
而后,谢凌便在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有惊无险,眼看不远处苍山他们也快解决刺客了,既然他没事,阮凝玉便冷淡地收回了手。
“表哥安然无恙便好,方才可真是把表妹吓得不轻。”
说罢,嘴角虽挂着一抹浅笑,可眼中却没了半分温度,仿佛方才那满心担忧的人并非是她。
她还在记恨他尝她口脂的事情。
谢凌依然是波澜不惊之态,但此时他的脸上却有了异样的变化,但可惜阮凝玉并没有发现。
阮凝玉打算回马车上,今天各种遇难,一惊一乍的,她已经受够了,她现在就想回谢府回去好好躺着。
可她走了好几步,身后却迟迟听不到男人跟上来的动静。
回过头,便见谢凌还站在原地,依然没动。
阮凝玉皱眉,很不理解。
“表哥,你怎么不走?”
谢凌抿唇,眉拧得更深了,似在踟蹰。
阮凝玉:“表哥?”
她语气明显不耐烦。
谢凌垂了眼睫,回应得也有些古怪。
“这就来。”
接着,阮凝玉就看见谢凌朝着自己走来。
男人一身青衫上面沾了泥渍与斑斑血迹,但面庞冷峻,难减清姿。
可是,在他的身前明明有块显着的石头,正常人用眼睛都能看得见,可是谢凌竟然不躲不避,竟往那石头直直地走过去。
谢凌被绊了一下,身子晃了晃,但幸好及时稳住了身子。
阮凝玉开始迟疑。
“表哥?”
接着,谢凌耳朵一动,朝她看了过去。
反而谢凌面对的却是她的反方向,他注视的是一棵榕树。
阮凝玉:……
她终于开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沉默了片刻,她小心翼翼道:“表哥,我在这里。”
谢凌侧过身,这次直直地看向了她。
阮凝玉望着他那双清凌凌的眼,心里忽然生了一个惊怪的猜测。
难道——
她稳住心神,用尽量听起来平静的语气道。
“表哥,你……看得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