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你在跟谁说话?”
房门口传来霍爸的声音,掩着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霍青城随手在桌上抽过本书,面不改色,“我在读书。”
宁婉瞥了眼那本书侧封,《数字电路》。
嗯,读得挺好。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霍爸脸色讪讪。
刚刚四十出头的男人,头发已经花白。
即便站在自己家里,肩背也习惯性佝偻着,挺不直。
老实巴交的脸,眉心有被生活压出的川字纹路,因为太过不自信,跟自己儿子说话,也下意识拘谨卑微。
“没打扰,我刚好读完。”
霍青城把书推回原位,看向站在那里踌躇的男人,给他铺台阶,“爸,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霍爸眼睛一下亮了,立刻点头。
“爸进去跟你说?”
得了儿子应允,霍爸进房。
房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他直接在旁边木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直揣着的小包。
珍而重之将包包打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叠得整齐的票子。
厚厚一沓,面额大的百元,小的五元、一元。
甚至连五角、一角都有。
献宝似的,霍爸招呼儿子看过来,“阿城你看!这是爸从你初中开始攒的!有两万多了!”
“爸仔细算过,还有大半年,等明年你上大学的时候,我起码能攒下三万块。”
“咱们去那边,一开始人生地不熟的,要重新开始处处都要钱,有这笔钱打底,咱至少能撑一段时间。”
“去了那边爸就找工做,你只管好好学习,别的不用管,爸怎么地也能把你供出来!”
这是霍爸少有的,敢大胆放豪言。
他眼角眉梢的喜意,盖过了常年积累的愁苦,眼里有光。
儿子出息,他高兴,真的高兴。
一辈子被人叫窝囊废,那种屈辱他受过了,不想儿子也跟着他一块受。
以前,是他错了。
“阿城,只要你出息,爸这辈子就值了。”
霍青城抿唇,看着面前抬手抹泪的中年男人,轻轻嗯了声。
“爸,我上大学免学费。”
这是S大给他的条件。
霍爸一顿,拘谨卑微又在眼里浮起。
他这个爸,好像没什么用。
“不过,”霍青城苦恼皱眉,“伙食费还有日常支出得自己付,爸,这些要靠你了。”
霍爸眼底黯淡下去的光重新亮起,连背脊都挺直了几分,“阿城,你放心!这些爸来负责!”
“还要爸再辛苦几年。”
“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
霍青城唇角微弯,脸上有浅浅笑意。
乐呵过后,霍爸把装钱的小包小心收起揣好,又担心上了。
“阿城,爸这副样子,跟你一块去北城,被你同学看见了会不会笑话你?爸不想当你累赘——”
“以前那么苦,带着我这个累赘苦上加苦,爸,你怎么没把我丢掉?”
霍爸眼睛一瞪,“你是我儿子!爸能丢了你?阿城,爸从来不觉得你是累赘!”
霍青城笑,把还准备喋喋不休细数教导一番的男人推出房间。
“我也一样,从不觉得你是累赘。”
房门砰地关上,声音无情。
霍爸站在门外,原地傻乐。
儿子不嫌弃他。
儿子从小到大都没嫌弃过他。
嘿嘿!
房里,霍青城重新坐回椅子上,开口就喊,“宁宁?”
宁婉弯唇,指尖在少年高挺鼻尖轻点,“我在呢。”
她有回应。
笑意便在他漆黑眼底层层漾开。
“S大还给你免学费了呀?”
“嗯。”她有问,他必答,“就算没免学费,我也能自己供自己。我自己攒了笔钱,上大学以后还能干点兼职,养活我跟我爸没问题。”
“那你怎么不把这事告诉他,他压力也能小点。”
霍青城摇头,“我爸性子太软,太没自信。被人需要,活着有目标,他才能保持这股劲头,好好面对生活。”
宁婉看着这样的霍青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温馨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层叠。
霍家灯光依旧暗淡,这种暗淡里,却裹了浓浓的暖。
而霍家之外,时间也同样在缓缓往前走。
志伟爸揣着瓶三花酒,推开了霍老二家院门。
霍老二霍继业,家在铜鼓巷另一条岔巷里。
这个时间点,客厅里开着电视。
女人小孩洗过澡睡觉去了,霍老二躺在靠墙木沙发上闭眼假寐。
估摸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脸被酒气熏得微红,听到外头动静,睁眼看去。
“来,我带了酒,咱哥俩喝点!”
志伟爸进了门也不客气,自己拉了凳子坐下,三花酒往面前矮桌上咚地一放,“一人一半!喝死拉倒!”
霍老二鼻子哼了声,坐起,“谁跟你喝死拉倒?先说好了,醉了往外吐去。”
“哈哈哈,这不高兴嘛!”
志伟爸挪着凳子靠近点,故作神秘,“咱这一片要拆迁的消息,你听说了没?我婆娘有朋友在部门上班,内部消息,最多两年内!”
“你婆娘消息不够灵通啊,巷子里家家户户的早传遍了,你今天才知道?”
“嘿!原来你早知道了?也不跟我吱声!好啊你霍老二,喝酒!”
一杯上头,两杯脸更红。
借着酒气渲染,志伟爸朝霍老大家瞟了瞟,“要是真的拆迁,往少了算,每户到手也有几百个。”
“这钱在富豪眼里不值钱,但是能让穷的翻倒个,你哥可算彻底翻身了,手里有钱,儿子能耐,以后的风光咱只能抬头望。”
“诶,你家老家伙以前最疼的就是你,怎么就没给你多留点能抓在手里的东西,白白让霍瘸子捡了个便宜。”
“要是他走之前留个遗嘱啊字条什么的,写明那房子是你的,你说你到时候拿到手得多多少票子?这步走差了。
霍老二又往杯子里倒酒,喝水的玻璃杯满满一杯,仰头就灌。
他没说话。
眼里被酒气逼出的红血丝却更多,红得有点瘆人。
一瓶酒喝完,两人都醉醺醺了。
志伟爸起身,摇摇晃晃回家,嘴里哼着曲儿。
刚才那番话好像只是有感而发,谁都没真往心里去。
但是到底是玩笑还是上心了,只有彼此心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