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辰州,酉山。
侠理寺内堂静若止水,卓不浪不禁暗暗钦佩,裘洛戎和曹震天二人果然修养极深,等了两个时辰依然不焦不躁、气定神闲,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变化。
但是,郭少堃已经坐不住了,气息急促,面色焦躁,只是不便发作。
这时,曲江升进来通传,沈恬已经到了侠理寺。裘洛戎点点头,曲江升打开门,将沈恬请进内堂。
卓不浪见百晓跟在沈恬身后,轻轻吁了口气。裘洛戎一见沈恬,略端详,道:“沈大侠,幸会。今日请你来,是想问问昨夜的事。”
沈恬冷冷道:“昨夜丑时,有人从神武堂客房上了山顶。”
众人还在等沈恬详说,但沈恬已经闭口不言。郭少堃实在忍不住,厉声道:“裘寺卿等你两个时辰,你就一句话?我看问星楼分明是有意耍弄侠理寺。”
郭少堃只字不提广陵门,意欲挑起侠理寺与问星楼之争。但裘洛戎何等老辣,岂会轻易受他挑拨:“郭少侠不是要与沈大侠当面对质吗?我想郭少侠可以开始了。”
郭少堃见挑唆不成,又道:“你说昨夜丑时有人从神武堂的客房上山顶,那人是男是女?是何门派?”
“看身形应是女子,不知门派。”
“穿什么衣裳?”
“褐色胡服。”
“哼!酉山亭宴的宾客中,根本没有穿褐色胡服的女子。”
沈恬瞟了眼郭少堃:“昨夜山顶酉山亭有四十余人,你能记住每个人的衣服?”
“大抵不差。”
“你穿的什么?”
“云纹白锦袍。”
沈恬冷冷道:“你席间离开的时候,手里还有件银边茜色锦褙子,去了神武……”
“哦,对了……”郭少堃急忙打断沈恬,“席间我见有人落下衣服,特赶去送还。”
卓不浪已听出端倪,起身笑道:“郭少侠年轻体健,去送还衣服估计最少也要半个时辰。也就是说,在这半个时辰里,郭少侠并不知道宴席上有没有褐色胡服的女子。”
郭少堃像是吃了只苍蝇般,心和嘴堵得难受。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行事已经很小心,怎么会被人撞见?
其实,沈恬昨夜是在山壁喝酒时,无意间瞅见身穿白锦袍、手拿茜色锦褙子的男子,悄悄溜进神武堂的一间客房,但他并未留意那人的容貌。今日见郭少堃,身形与那人极为相仿,又自称身穿白锦袍,故沈恬猜测那人八成是郭少堃。
郭少堃心虚,情急之下说出了早已备好的说辞,也就让卓不浪抓住了漏子。
裘洛戎自然听得很明白,却故作思虑。卓不浪看出他的心思,叉手道:“裘寺卿,方才沈大哥已证实了自己所言。那胡服女子确有可能混进了酉山亭宴,故我等必须拿到夜宴的名录。”
“嗯……言之有理。”裘洛戎转头看着曹震天。曹震天依然面不改色,从容道:“犬子若是交出名录,可否离开侠理寺。”
“这个当然。”裘洛戎笑道。
“那就有劳裘寺卿,准允我跟犬子说两句。”曹震天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沈恬。裘洛戎立即起身,亲自引着曹震天往地牢行去。
卓不浪站在巡判房看着窗外,曹淮安已走出地牢,离开了侠理寺。卓不浪转过身,朝沈恬叉手道:“多谢沈大哥帮我圆了这个说辞。”
一旁的谷灵大吃一惊:“什么?胡服女子的说辞是假的?”
卓不浪瘪瘪嘴,沈恬淡淡道:“不用谢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这回轮到卓不浪大吃一惊:“真有胡服女子从神武堂的客房离开?”
沈恬点点头。卓不浪又道:“此女子嫌疑重大,有劳沈大哥查明她的身份!”
谷灵却道:“这么说,你并没有证据证实酉山亭宴与命案有关,名录不过是为了故意为难曹公子……卓不浪,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为何处处质疑我,却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外人?”
“什么外人不外人?我只相信实情。”
“实情?你敢跟我打赌吗?凶手必与酉山亭宴有关联。”
“赌就赌!”谷灵赌气道:“我若赢了,你当如何?”
“如果我赢了,今后你赴宴,必须与我一道同去。”
“凭什……好!”谷灵咬咬牙,道:“如果我赢了,你必须为我做三件事。”
“那我岂不是太吃亏了?”
“你不是很有把握吗?怎么,不敢与我打赌?”
“行,一言为定!”卓不浪也不甘示弱。
百晓听了他们的话,在一旁偷笑。而沈恬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心里想着一个名字。
寒帮冷似铁给他的名单有五个名字,三男两女。按理,他应该从两个女子查起,但名单里有一个名字却搅得他心神难安。这个名字埋在他心里已经太久了,他却始终抹不去,如今再看到这个名字,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去找他。
这个名字曾经也轰动武林,凭一把弯刀和混元禀赋,先后挑战武盟九派掌门,无一败绩。就在人们翘首期待他的下一场挑战时,他却突然销声匿迹。
这个如昙花一现的名字,叫作林深,一个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
八年前的一夜,万年县尉独孤烈突然接雍州府之命,让他急往奉天县缉拿凶犯陶兴归案。独孤烈在奉天县的云崖脚店拿住了陶兴,押他回京的路上,却遇到了武痴林深。
林深执意挑战独孤烈,独孤烈被迫应战,打伤了林深,却误了回京的脚程。
正是那一夜,独孤烈最敬重的义兄,万年县令温敬中,身中十七刀,死在了西京长安的小巷里。
也正是那一夜,独孤烈的名字也埋在了西京长安的某个角落里,从此大唐再无兵神的传说。
如果那一夜,独孤烈在万年县,温敬中就绝不会死!
沈恬怀疑,有人故意将他支走,又利用林深拖延他回京的脚程,所以他必须查清八年前的那晚,林深如何得知他的行踪,又为何要执意挑战他。
可当沈恬见到林深的时候,他却迟迟开不了口。因为在他面前的林深,头发花白、左眼窝空空洞洞、右手无力垂下,走路一瘸一拐,哪儿还有半分当年意气风发、誓与天比高的样子。
天色已晚,典籍寺里只剩林深一人还在抄录簿册。沈恬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来的可是「心狱魔魇」独孤大侠?”林深的声音有些激奋。
沈恬还是开不了口,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林深站起身,却没有转过身,依然背对着沈恬:“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找我。”
“你也应该知道,我的问题。”
“知道,可惜我没有你想要的答案。”林深的声音透着深深的懊悔和悲凉,“只怪我当初年少轻狂,赢下九大派之后更是目空一切,才能酿成大祸,自己也……也落得如此下场。”
林深抬起头,叹道:“有因必有果!因果报应不爽!”
“当年我想上华山挑战掌门岳无涯,路上有人告诉我,武林中真正让人畏惧的高手是你。只要赢过你,我就能名列一品宗师,他还告诉了我你的行踪,可我不知道他是谁,当年我根本不在乎他是谁。”
“谁下的狠手?”
“我也不知道!”林深深吸口气,接着道:“你走了之后,我被六个黑衣人围攻,他们挖去我的左眼,挑断我右手手筋,打碎我左腿骨,却偏偏留下我的命,让我自生自灭。”
“他们用的什么武功?”
“他们每个人的武功都不同,像我挑战过的六个门派,但又不是,比那些门派的武功狠绝。”
“代刀。”
“代刀!我也是到了武盟,才知道这些。我想象中的武林太过美好,就像是一个梦!梦醒了,我的江湖路也就到头了!”
“谁救了你?”
“了空禅师救了我,把我带到了武盟。现在,我是典籍寺的武役,每天抄录籍册,有时去看看神武堂的丘试。”
“保重。”沈恬说完,转过身正欲离开,却又停下脚步,问道:“你还能兽变吗?”
“了空禅师说,我现在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了兽变。我觉得,或许我还可以再变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