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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已过了十三岁,小之依旧是十三岁。小羊刚满十三岁——准确地说,她猜测,然后决定昨天是自己十三岁的第一日。

十三岁的小羊昨日美梦成真,今早大难临头。

娘说让她跑,她就用力跑。但她不知该往哪跑,要跑多远。天色阴沉、似乎永远不会亮起。她看不清前路,却过了很久才第一次摔跤。她是故意的,这样就可以在这家店门口多蹭一会儿,多闻闻里面飘出那热乎乎的、油和麦子混合在一起的香气。她抻长了脖子,视线悄悄向上一丢,然后她看到了一个人。

好巧不巧,那人也看见自己。

温暖昏黄的灯光里,她见着那姑娘裹着一件镶着毛边的夹袍——不是昨日那件;目光一如昨日般悲天悯人。所以小羊跪回身子、在客栈阶下的尘灰里,磕下一个响头;她纵声大哭,是那般不吝猿啼猫哭的嚎啕。夹在在灰蒙蒙的浓云、和黑色泛白的街道间,无依无靠一个小羊,羊羔般孱弱渺小。于是这出戏码,无需乐班已达高潮。

台上看客,自然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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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头错位,“啪”的一声响。

密布的浓云陡然裂开一条狭缝,刺目的阳光倏忽劈落在魏铁冒着血的鼻梁上。捏着领口的手猛地一松,他仰面倒下,扑起一片尘灰。四个高矮不一的乞儿合围上前,一旁响起呜咽不清的哀鸣。透过人影铸成的铜墙铁壁,魏铁看见张氏眼中滚出两串白色的泪光。那泪水慢慢滑落、润湿了那人藏满污垢的右手。另一只同样浸满脏污的手,捏在张氏脖颈上,青筋暴起。

“妈的。”魏铁喷出一口血沫,含混不清、似有似无地低骂。迎面袭来的暴击陡然加剧,他抱起双臂夹紧脑袋,低吼一声侧滚撞出,而后跄着爬起,抬手擦去了面上污血。对面矮个子抬手止了再一波的进攻,扯开破锣嗓子,不紧不慢竟为他击节叫好:

“小兄弟能耐!得!你昨日那笔横财,咱只拿一半、可够不够义气?见者有份、咱也不白讨。你往后呢,不用她母女到处讨生活,就在咱这地界住着,当咱的人,连官儿都不怕!怎么说?”

若非相距太远,魏铁这一啐足可以喷他满脸。

于是雷声忽起,干瘪的拳头接连送上他小腹。张氏的呼喊倏忽渺远……身畔怒吼、嬉笑、唾骂却吵得他头痛。他砸在地上,眼前金星直冒。寒风一掠,他连汗毛都在战栗;血嚼了满嘴、雨又灌进他的后脖颈……

那雨水却是温热的。

冒着骚气的。

他们在笑,张氏在叫。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魏铁似乎又看见那道突兀的阳光。或许是回光返照,它就落在街角,一个小女孩身上。

仅凭直觉,魏铁知道那不是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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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正前绕过杨绰玉向前半步,将剑横在胸前慢慢抽出。泼皮们四下环顾有意后撤,矮个子却若无其事束紧了犊鼻裈,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边弓腰边笑:

“您就是、昨儿赏了这娘母俩的大善人吧?”他说着,有意无意瞥向被几个姑娘家护在身后的那个叫小羊的贱丫头,眼神再迅速向张氏身上一瞟。连小之都看得出其中的威慑意味,当即从卢正前身后钻出来,一字一句,端得掷地有声,还颇有些侠女风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由得你欺男霸女为非作歹!这般好吃懒做混吃等死之辈,不晓反躬自省改过自新,反倒无视法度目无纲纪在此公然劫掠钱帛,是可忍孰不可忍!还不即刻放人、束手就擒!”

矮个子并不慌张,只连连道好,等杨绰玉发完威才忙不迭解释,说这一切原是误会:“您昨儿个,那是被他们仨骗啦!这娘母俩都是贱胚子,瞧着您心善,糊弄您银子呢!还、还有这小子,也都是一伙儿的!他们这跑了好些镇子,骗得人还真不少哩!这不、正巧撞在小的手里,小的替您、教训着呢不是?”

矮个子说着,向左一示意,让手下放开张氏,自己后退两步,又腆起脸面:“您不信自己个儿问问,她们昨儿扯的那烂账,今儿怕自个儿都忘光了。您要让她们说说,从哪里来,为什么没了钱、要往哪里去,和昨儿的口风一定八竿子打不着!您心好,不忍心怪他几个。小的却就见不得这黑心眼的。可不正替老天爷做事呢?”

文雀与木棠不约而同向小羊看去,见她是自觉低了头一言不发,卢正前尚未出鞘的剑也想要慢慢收回。唯有杨绰玉正在气头,气势凌冽反倒更胜:

“本姑娘的银子,爱送谁送谁,何时轮到你一外人多嘴置喙!明明就是要抢夺钱帛,何必如此欲盖弥彰!若你方才和盘托出自认其罪,本姑娘还能敬你有骨气敢担当,如今这副道貌岸然之态才令人恶心!卢公子!仔细教训一通,下手不必留……”

她是被木棠塞进车厢里,甚至没给留回嘴的机会;甚至连卢正前跟着都被往回一推。“还不快走?”这句是冲那群泼皮喊的,“还等着挨揍?”木棠接着又转向似乎想要道谢的小羊,一摊手掌:

“钱呢?”

小羊缩起肩膀,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母亲正查看那名男子的伤势,迟了片刻才来马车前回话。张氏开口唱起一连串唯唯诺诺的千恩万谢,又说自己身世可怜、又逢此大劫实在命途多舛之类,绕来绕去尽是这般无用屁话,就是对行一事只字不提。文雀直翻白眼,木棠正要开口将人打断,小之却恰逢其时从车厢里钻出个脑袋:

“我忘了你说家在哪,不知与我们顺不顺……”

木棠一把给人摁回去。

“小羊是不是……你去、去看看你那叔叔身子怎么样,钱拿着自己把伤治了,安置个家业,别再做这亏心事,小心夜路撞鬼!”

快刀先斩乱麻,大道理其后再说。她接着催卢公子起车。天黑得早,还得赶着投宿去,没工夫纠缠浪费在这上头。文雀劝着小之,还说得是小心为上以防为朱家获知的那一套不同逻辑,木棠却不这么讲:

“你刚才要叫卢公子是不是?叫卢公子去好好打他们一顿?他们手无寸铁,你分明都看见了。你这样做、也算欺负人的。”

“是他们先……”

“不分先来后到。巷子里那些人都没有什么区别。那母女俩说几天没吃饭,你没瞅见回话矮一些那位,饿得都浮肿,整个人要胖一圈?刚才道理已经说得很清楚,你自己都知道他母女俩是骗子,但你依旧可怜他们、昨天扔出去的钱不讨要,还说要送佛送到西。那犯了错的泼皮,又有什么不可原谅呢?”

“可他们要是敢作敢当,认了也罢,偏偏巧言抵赖,前倨而后恭,我怎么就教训不得?”

“你凭什么教训?”木棠认真道,“下意识能想出说法应付你,那是他们求生的能耐,我还都佩服呢。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什么道德,有时候连骨气、还有什么自尊都能扔了的。见到钱,哪有不扑上去的道理。那抢的不是钱,是命啊!你要真让卢公子去打他们一通,你伸张了正义,他们却怕是今晚就要咽气!”

小之好像被吓到,往文雀怀里缩缩:

“有……那么严重?那我是不是、有点、十恶不赦?”

“文雀姐姐你瞅瞅,和她表兄一个模样,专要寻自己的不是,白的也要说成黑的,好的也要说成坏的。”回应她的是文雀的笑:你不自己不也是这样偏好?木棠便不说了,只同小之道,“你一路积德行善,扔钱扔到宁朔县外,怎么算都足够了。咱们也得考虑自己,钱不够,以后住不了好客栈,得去寺庙和人家借宿。所以呢,这回就这么算了,那些骗子算他们挨了打得了教训。但下一回,你不能再这么自作主张,记下了?”

“所以我们以后都要见死不救,由他们自生自灭?”

“可这也不是我们的责任啊。刚刚那些泼皮,大多是周边的牧民、或是本来就不富裕的,燕贼来了又走,正经营生所以做不下去,只能偷啊抢的,混一日是一日。天下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你一路走来不是也见了不少?每次都说要给钱,但这不是你的义务。该救他们的是皇上、是大小当官的,甚至是他们自己。就是和我们没关系。而且、我们也不一定真有那个本事。一会儿、上了寺庙。你不如、求菩萨去!”

出宁朔县向北有段秦长城,秦长城边有座净禅寺。

净禅寺有只猫。

杨绰玉半夜睡不着,不念佛经,倒念起这只猫。郊外风餐露宿的二十多天里她抱过狗抓过鸟逮过鱼赶过鸡,就是没有亲手抱过猫。苏钦的孙女有只雪白雪白的小猫崽,但人家不给她玩儿,而且那丫头特别凶,见到她就要跟她打架。

杨绰玉一直很想有只猫。

偏生那家伙就在房梁上叫唤,跳来跳去,爪子轻轻地响。木棠睡得沉。文雀翻了个身还拿被子把脑袋蒙上。杨绰玉睁开眼睛,在一片漆黑中直愣愣盯着屋顶。这儿毕竟是寺庙,就算卢正前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也不好就上房梁去把那只猫抓下来。她却只有这么干盯着,盯着盯着就生气,气着气着又睡着。

她梦了一夜的猫。

白猫黑猫橘猫、大猫小猫奶猫,一群群聚在佛像下,仰着脑袋叫。弥勒佛大抵是被吵了个烦,走下玉座是掏出自己的大布袋、往地下这么一撒,滚不尽的那可都是金豆子!猫儿纷涌而上,嘎嘣嘎嘣、嘎嘣嘎嘣,嚼骨头一样,吃得可香!

怪梦。小之打懒腰起来坐了会儿,赶晨钟跑去问庙里的和尚潜心求教。对方双手合十报之一笑,却道才疏学浅,不敢妄自解梦。身后木棠的喷嚏响得连天,文雀将她往后推推,自己上前插句嘴:

“弥勒佛是未来佛,那岂不是意味着主子未来能有许多猫养。养猫得花钱,这倒是真理。”

“可我看猫儿才不喜欢我,贼溜溜的惯爱戏弄人!在找不到够不着的地方叫得一声一声,像是什么成了精的女妖怪……欸呀,戒嗔戒痴,罪过罪过。”

“女施主说的,可是这只猫?”

小和尚并不意味冒犯,说着蹲下身去,左手搭在地上一展。霎那间仿佛法术般,不知从哪里就变出一只橘色的猫沿着他的胳膊一路灵巧地攀至肩头,教小之看得咋舌。和尚轻抚着肩头的小猫,缓缓讲起起陈年轶事:“多年前庙宇因地震受损,唯独天王殿屹立不倒,弥勒佛像之下,还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猫。灵宝大师为它医治喂食,它便在净禅寺住了下来。它最钟爱的栖身之所,一直是天王殿弥勒佛祖座下。那只灵猫故去后,佛祖座下多了另一只橘猫。再之后,便是它了。”

“那它可不是与佛祖有缘?”小之一惊,双手合十连连鞠了几躬,“欸呀,昨晚上还怨它来着。初来乍到,不成礼数。罪过、罪过。”

她话音落了,身后应声起了道惊雷。木棠掩袖离去,小之看得担心,自己也要追上去,那橘猫却忽而一跃,奇准无比地跃入她怀中,甚至颠得她要向后倒半步。小毛脑袋就在她胸口蹭着,可不是让她看了个惊奇!和尚只道:“施主自便。”便施施然离去。今儿的天色依旧不怎么好看,积蓄了许久的雨却到底下不来。那橘猫在她怀里闹够了,又跃上水缸玩闹、又去拨弄松针。小之跟着兜兜转转,全将今日还要动身的大事忘到了脑后,就是文雀追问,也拿姐姐生病需要歇息为借口推脱。可就是这么回身搭话的一刻,那猫儿居然就不见影子了。缘分不可强求,小之便权当散心——又是深秋、又是小庙,景色建筑实在都与京城相差太多,没什么好赏玩。她于是两步三步,很快就找到天王殿里。可不是弥勒佛又显了灵!暗棕色的毛团就在殿内卧着,逗弄着不知什么玩意儿。小之正当上前看个仔细,却见有双乌青的皂靴从殿内摇曳着烛光的阴影中走出,在猫儿身侧停住。绣着暗纹的衣袖垂下,白皙有力的手准确捏住橘猫的后颈,将它轻轻提将起来。

“你!你干什么你!”

那双手的主人便闻声望来。

小之不像京城里其他寻常闺秀,有一门不出二门不迈那许多规矩,光在自家府邸来送礼的男子便被她瞧了个边,还有荣王府上的、皇宫里的,乃至京城大街小巷的。清贵、雍容、俊逸、硬朗,各有一番不凡风度。相较而言,面前这青年男子实在不甚出奇。五官虽可称端正,还极其难得的有双菱唇,唇边的胡须更是蓄得整洁,只可惜鼻子略塌略大,平白坏了一番好皮囊。但要换个年头呢,也多亏他这鼻子看来粗笨,才不至于精巧太过显得贼眉鼠眼;反倒是衬着他满腹经纶,显出那固守本心的高洁品性来。

杨绰玉一时就看愣了神,任由对方将猫儿放在自己怀里,又看他进门去捧起地上什么东西,又叹息又作揖。小之上前几步,见他手中捧着的竟是只死去的黄雀。男子还没说什么,罪魁祸首自己下地就逃。“生死有命,也不能怪罪这只畜生。”对面只是摇头,“姑娘不必为此伤神。在下会去寻个所在,让着鸟儿入土为安。葬在佛祖脚下,来日早登极乐,也未可知。”

话是这么讲,可小之足有半天都好像回不过神来。她知道猫儿要逮小鸟吃,可怎么连寺里受弥勒佛护佑的猫也要杀生。这道理她反复琢磨不明白,一个人念念叨叨,木棠就止了牛饮,捏捏鼻子去追问文雀前后因果,而后忙不迭就说要走。小之自不乐意,想去找那猫儿玩,此刻又觉得恶心,纠结来纠结去、就倚在门口发呆。这寮房位置偏僻,小院仅栽了一棵云松,就靠在角门旁,却不偏不倚正遮住了她视线。但她听着声音,是有人、正快步向此而来。

一名中年男子,不是和尚。卢正前上前几步挡住了,低声说过什么,送人远去再回来交待:

“是那位公子身旁的家奴,传话来说觉得方才惊到了姑娘,特此前来道个不是。”

说罢,他将手一展,一只小巧玲珑的彩色瓷公鸡就跃入眼帘。不过是乡野间小摊贩粗制滥造的玩意,色彩都上得不均;单那两粒眼睛点得巧妙,也能算是神气活现。“可他一个香客,怎么揣着哄小孩的东西。”木棠探来一眼,皱皱鼻子咽回又一声喷嚏,“何况、就只见一面,至于这么用心?”

“是他买给自家闺女的。还说手边没什么贵重之物,请一定别嫌弃。”

可不是!蓄了须,看着年有而立,成家立业想是应当。文雀暗舒口气,小之好像也不觉得落寞,继续是兴致勃发地讨问人姓名住处,好方便回礼才是。闻听对面回程路远,要再次借住一宿,这又立刻扯上她好姐姐当挡箭牌,说也要再留一晚。木棠劝阻的话没说出口,咳嗽声倒是连天不断。她那身子骨本就不怎么好,舟车劳顿劳神费心了一整月,到现在才出毛病文雀已是要谢天谢地了,何况只剩下十来天的路程,料也不会再生事端。又是这一回,文雀临阵叛逃,竟帮了对家说话:

“我方才也在主子身边,看见那位公子真真是个神仙人物。必定六根清净、慈悲为怀。说不定大小也是个官。能结交这样的人怎么样都算不上坏事。再说出了净禅寺,咱们说好逃关不入朔方,一路向北得过两片没人的荒漠。你最好这两天身子养好,没有后顾之忧才好。”

连卢公子都点了头,木棠还能说什么?唯有再多喝热水、寻点草药把这两天撑过、盯紧了小之再说。可不仅是怕这丫头又会像对待赵老大那般与生人推心置腹。按照文雀所描形状,此人衣着谈吐皆是不凡,就算不是公门中人,只怕也不好糊弄。夏州形势纷乱,在这关头遇上这么一位不知是敌是又的人物……

或是风寒、或是心悸,木棠只觉背后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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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木棠睡了一觉,转眼就是未时。借宿旅人与寺中居士正要同用斋饭,可是结交新识的好机会。小之本不让她起身,可已经错过了上午意外邂逅的木棠哪里还躺得下去?

他们去得不早也不迟,那位公子已经端端正正在屋内坐着。无需小之介绍,木棠一眼就认得出。蛟龙岂是池中物,那人周身气度可与低眉顺眼的居士、或是长途跋涉的旅人们大为不同。带着些僧人们的超然物外,还匀和了一番胸有成竹的气定神闲;一身素色的衣衫,仅在临近袖口之处极其克制地绣了些许暗纹;头发梳得光洁,笑容恰到好处,不卑也不亢。明明身在偏陲之地,这位公子却竟然让她有一瞬见到林张二位的错觉。于是乎她放松了心神——仅只一瞬,接着反倒打起十二分精神。本就没有什么食欲,屋中人来人往又使她觉着拥挤,没多会儿功夫胸闷而后鼻塞,可难受了个紧。所幸食不言寝不语,寺庙男女分隔,小之与那公子更是半句话也不曾搭上。杨绰玉好赖起了身,那头的椅子跟着一撤,木棠忙不迭跟着站起,接着头晕目眩却险些栽倒——

那温润浑厚的声音就终于响起。

“你身后那位姑娘、可是抱恙在身?”年轻公子微皱了眉,目光越过小之,面上似有不忍,“寺中有备药材,在下可以代劳,去问住持请了来。”

“可不必!老毛病,犯不着浪费药材,捱几日就能好,不算大事。”木棠忙声推脱。对面似乎察觉到她的防备,自嘲般只是笑:

“是在下逾矩,多有冒犯,二位姑娘千万别介怀。只是……就算不当说,在下也得再劝一句。明日下山,二位姑娘最好还是入朔方郡去看看。城东门附近、有家吴姓药房,老先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这边陲之地凛冬严寒,一切还是以稳妥为上,否则若留了病根,日后可是麻烦。”

“你是朔方人?”

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小之这不安分的嘴巴!才不过木棠躬身隐忍这么点间隙,她已问出对方姓江名钊,乃是顺化县县衙主薄,接着兴致所至、脱口便道:

“那夏州刺史孙固、你可算熟识?”

江钊回之一笑。

“在下身处微末,如何有幸?不过有过几面之缘罢了。姑娘此言,所为何意?”

小丫头伸手,将木棠发间的银簪摆弄摆弄。

“这是、我母亲留给姐姐……就在我爹爹葬礼上。当时谁也不知那湖兴郡公这样胆大,我爹爹都走了,仍不肯让他安息。”

“令尊是……”

“你可曾听说、忠文公?”

可不愧是经年在国舅身侧耳濡目染惯了的,她这一通信口开河着实在让文雀大开眼界。不单语句流畅毫无磕绊,倒换阵营毫无障碍,时不时还没忘了捏袖子掉两滴眼泪,分明是忍不住的哀恸凄婉。于是任谁听了都得相信,她就是曾经的礼部尚书、忠文公孙夷的亲女。如今为杨家迫害,不得已才离京北上来投亲。江钊自言只从砥报上知悉了忠文公病逝一事,不想其中竟有如此一番曲折。他接着却不曾义正词痛斥杨珣,甚至半句不曾论及朝政,只关怀同情了小之一番,并言辞恳切表示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样最好!”小之忙道,“夏州刺史孙固与爹爹结过族亲,又离京远,母亲说是最好的去处。她要给爹爹守坟,只给孙表叔写了封家信。可那家信、却、却给丢掉了。因为怪不得谁,还是在延长,不知道你听说没有,有个窃居县令之位的奸细……”

“孙姑娘不必分辩。在下即刻回房修书一封,请刺史府官吏通融照应。以便姑娘行走就是。”

“如此,岂不是太劳烦江主薄?”

“不妨。”江钊轻笑道,“眼下非常时期,过往盘查格外严格。姑娘要去刺史府得先向县衙递贴,但就怕那些人有眼不识泰山,反而唐突了姑娘。在下一会儿会将书信遣家仆亲自送到姑娘房中,这有备无患,多少能行个方便。”

他说罢也不耽搁,行了礼便快步离去。小之等回了自己屋子才得意起来,自夸一句又一句,文雀的赞扬更是跟着停不住——她这回真是立了大功!若能攀得夏州刺史的交情,岂还怕手头拮据、怕关卡难过、怕路远迢遥?“也是巧,姐姐这簪子,当真是忠文公葬礼上,他郡夫人交在我手里的。当时不是进了刺客,说是防身,我后来怎么就忘了还了,她也没要。”

小之说着将那素银簪子再一打量,摇头称奇:

“样子也太普通,我哪儿记得这簪子到底是哪来的。因缘际会,没想到能在今日派上用场。进了朔方,一切都好说了。我记得什么时候听表兄还是爹爹说过来着,夏州的刺史清正廉洁,是不可多得的好官。等他明晰了此间是非曲折,不会同朱家那群大老粗同流合污。我们就在云中都护府的保护下去丰州,一定安全极了!”

这番胸有成竹固然说服得了文雀和卢正前、却哄不过木棠。若那孙刺史当真清正廉洁,怎会任由宁朔朝令夕改、放任子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夏州天高皇帝远,他们要虑的早就不再是朱家的阻截。奸细、逃兵、灾民、官府,意外可能出在任何一处。

这意外先就出现在门口。

彼时候着江主簿的信笺,木棠撑着脑袋点灯熬油、却是昏昏欲睡。小之还在说佛,这会儿讲到屈师纵鲤的故事,门扇忽而砸响,用力蛮横、全无规章。木棠猛地睁开双眼,毫无来由的,她知道来人不是江家家仆。

灯火落在挤作一团的三人面上。站在最前手还举在当空的,是个面庞黝黑的中年男子。粗眉大眼,五官长得极为肆意放荡,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善茬。紧贴在他身后的妇人低眉顺眼,似乎是做低伏小惯了的。缩在她怀中的女孩眨眨眼睛,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木棠从桌子这边向外一扫,登时就记起这家人来,无名之火继而窜起冒起:怎得,平白捞了四十六两五钱银子还不够,居然还有脸巴巴地追到这山头寺庙里来吗?文雀更是二话不说便要关门。那似乎是姓魏的男子眼疾手快,一手将门撑住,一手将攥得皱巴巴的书信径直递来。

“这是那主薄大人,要转交你家主子的。”魏铁腆着脸,哈腰连连,“可不是巧了怎得,咱几个才说谢你主子大恩大德,来上香求佛祖保佑好心人。正不好,就撞见主簿大人的家仆。听说是要送来给你家主子的,咱就想着顺道,再过来道声谢。”他如此说着,宽厚的巴掌一把揽过小羊的小脑袋,不由分说就要将人往屋子里推,“去去,给咱恩人磕个头!”

绰玉马上就从床上跳下来,眼瞧着乐呵呵就要去寒暄。这回木棠终于赶了及,接过江钊的书信、大惊小怪说这大半晚上的,可不得找个倒霉鬼去登门致谢。“寺里倒是没什么可怕,不过说回来,我们几个女孩子还是不好乱跑。不然,魏大叔再麻烦你,替我们去道声谢?”

文雀后退半步,悄悄冲她一点头。

虽不知江钊住在哪个院落,但只要能抓紧魏铁这一来一回的空档将小祖宗哄上床睡了,那就是万事大吉。事情确乎如他们期望着发展,最关键时刻——小之被子都已经盖好——却终究是功亏一篑。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叫魂般响起。“主子才睡,不巧。有话明儿再说吧。”文雀毫不客气就要堵门,可那魏铁却伸出胳膊来卡住条缝,接着义愤填膺说有要事必得让她们知道:

“那江大人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不知道你们找他要做什么,但一定千万得小心着,不能着了他的道!”

“怎么说?”木棠登时警觉起来,小之也歪头来看过。魏铁一闪身挤进门内,却被卢正前堵在最门口。饶是如此,他也要故作神秘兮兮,清清嗓子、左顾右盼道:

“我刚瞧见他——亲眼瞧见的——他进了别人的屋子,是个小娘们出来开的门,两个人紧张得很,做鬼似的。大半夜男男女女,能是什么好事?这佛祖眼皮子底下,可不是、可不是大不敬!”

“魏叔叔你先出去!”杨绰玉往被子里一缩,发号司令,“文雀,更衣,我们看看去!姐姐你别管,你睡你的,我们和卢公子一起。要是真有这种事……何况他都做了爹!要是真有这种事,可绝不能放了他!”

她不仅嘴上说得雄赳赳气昂昂,带队突袭时也是一番王者之师的风范。可怜木棠一个人打了几个喷嚏就落了单,等回过神来时前后哪还有人迹?黑灯瞎火、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她又该往何处去?可等等……也是她生病糊涂了,直到这时候才记起,居士们和借宿旅人明明都住在同一处院落,就算男女各居别院,也应该隔墙就到,怎么会走了这么久还没到江主簿的居所?总不会是……

魏铁等人见财起意,有意诱骗要去僻静处谋财害命!

木棠愣了一瞬,太阳穴的血管直突突,本就一团浆糊的脑子也开始隐隐作痛。她扶着树干干咳出几声,恍惚中似乎见到一团橘色的毛球自树梢轻跃而下。这回不是错觉、不是梦。是那只猫。小之曾求之不得的那只猫。

一片漆黑中她只看得见它橘色的皮毛,竟像发着光似的,岂不奇异?它绕了两圈,回头看看,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走了几步,复又回身叫唤。木棠哪再顾得上对神鬼之说不屑一顾,深一脚浅一脚便追上去。不知跨过了几重院落,不知绕到了哪个方位,橘猫最后在一处点着灯的柴门外停下脚步。门还留着一道缝,猫儿几步窜进屋中去,轻车熟路地钻进炕上那女子怀中。

杨绰玉就在对面坐着,才抬袖擦去面上清泪,又弯起嘴角探身去逗弄猫儿。木棠进屋之时,还听见她在学猫叫。

屋内不见魏铁一家的身影。卢正前与文雀站在杨绰玉身后。江钊坐在窗边桌前,见她进来还起身致了句歉。他面上混合着担忧和喜悦,仿佛一路苦修终于得见圣迹的虔诚信徒,在这昏黄灯光下便显得尤为神圣。炕上的陌生女子与卢正前俱是一脸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文雀则紧蹙柳眉直出粗气,显然怒不可遏。桌上有张揉皱的纸,木棠悄悄展开——可不得了!这不是宁朔县里满街都是的那张海捕文书?县市舞弊:午花,这上面所画之人……

她有些眼花,可看来看去,总觉得这身形容貌,与那炕上陌生女子有着说不出的相似。“……太晚了,打扰人家休息,不大合适?”她自然没有敢直接出言相问,只委婉劝着逐渐沉迷于逗猫的绰玉,“有什么事儿得明天再说吧。小之,我们得回去。”

“也、是。”绰玉跳下炕来,又摸了两把橘猫的脑袋,才恋恋不舍地告了辞。往后回去这一路,木棠还没发问,倒是文雀先挑起话头,道是那午家女活该,不许小之多管闲事。明明昨儿才应了木棠,说好要量力而行的,这丫头现下却又变了脸,嚷嚷着说她本就无错:“替考本是为了尽孝,何过之有?明明是法不近人情,她是被逼无奈,她才是受害者!若女子可以科举,她早去自己拿状元了,他们午家何至于苦兮兮地指望她那个可怜弟弟!”

文雀本就是个认死理的,这回似乎是格外害怕杨绰玉搅进这团乱局中去,竟是连主仆尊卑也不顾了,扬声就呛:“替人代考本就是违法,是大罪重罪!与她是不是女子有甚么关系?错就是错,就该依律处置,就算主子你、你这般身份,也不该擅自做主、做这般大的主!”

“文雀你!”小之一时气急,脸都憋得发红。她想开口,又闭了嘴,转身急匆匆走了几步,又一脸痛心疾首地回转回来:

“人家江主薄,肯冒着丢官杀头的风险为她谋求生路。空明大师,慈悲为怀肯收留她一个逃犯。还有你们最看不起的魏叔叔,也是两肋插刀、绝无二话,怎么独独你就如此冰冷无情,怎么你就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本公主告诉你,这事儿,我管定了!你一个做奴婢的,以后管好自己的嘴,不用你来对我指手画脚!”

杨绰玉怒气冲冲说罢,扭头就是一路小跑。卢正前追上去,木棠留下来,握住了文雀的手。

她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口。

“木棠。”

文雀叫她一声,而后便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天际浓云不知何时遮住了月光,脚下的小径隐没在夜色中几不可见,明明只剩下几步路,此时却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如此阴沉的黑夜,江钊那张沐着佛光的脸忽而就浮现在她眼前。浓重的寂静下,心跳一声声,渐渐清晰响亮。

不对,有些地方,有古怪。

“你还在怀疑江钊。”林怀章倚在薛家茶楼的凭栏上,手中转着晶莹剔透的玉酒杯。楼下人群熙攘,浑似记忆里南墙赌榜那日。木棠向左看去,张公子的衣袖落在桌上酒渍里,晕出淡淡的一圈深青。

“越看起来纯良无害的,越是扮猪吃老虎,就比如说你!”张祺裕说着,手中折扇向林怀章胸口一敲。林怀章顺势将折扇夺过,展开来一面轻摇着,一面扯开椅子争辩:

“他救了那鸟儿,又要给小之写信做引荐,还要帮那非亲非故的午家姑娘,这样的人你都要怀疑,是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浅薄!”张祺裕笑骂,“舒国公那样的大忠臣,你和戚晋不还是着了他的道,骂了人家老久?那官场上的清官好官,背后的烂账多了去了。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谁知道他背地里有甚么算计呢!”

他忽而转正身子,收起了笑意,严肃十分直勾勾盯准了木棠:“这人古怪,原因至少有三。其一,他既然当小之是忠文公的女儿,无依无靠前来投奔远亲,怎么会将写有小之身份的引荐信轻易交给那魏铁个陌生人?其二,小之假称是孙固的表侄女,孙固是州刺史、是他江钊的顶头上司!有这般要紧人物在寺中住着,他怎么还敢冒险去看那午家的逃犯,而且还能如此轻易被魏铁发现了去?其三,这便是最好笑的了。”他说至此,咧嘴笑了三声,“午家这女儿代考到底对不对根本不重要,总之她是个是州府通缉的重犯就是了。江钊、顺化县主薄,哪根筋搭错了要帮嫌犯逃跑?科举是大事,想想之前春闱那一场大祸。这要是被发现了,是要抄家掉脑袋的!”

林怀章拿折扇将他向后一拦:“就你大道理多!全都是没影的瞎猜,小之他们理你吗?一天天杞人忧天,到头来除了惹人烦,人家江钊那算计你也阻止不了啊!”

张祺裕愣了少顷,忽就贼眉鼠眼地笑开了怀:

“简单简单!若江钊没那么聪明,多提防着就不用怕他。若他当真有咱这种本事,那他就绝对会小心行事,保护起小之来只怕比你还要卖力哩!没必要一天天愁眉苦脸的啊木棠,船到桥头自然直嘛!都走了这么远了,还怕这最后两步路吗?瞧、身后面。呶,开心些!”

她猛地回过身。

戚晋站在漠上,眼中带笑地望着她。一月过去,他终于在她梦中开口:

“还有十天。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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