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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风言风语由来已久,历朝历代几乎都没个停歇。想想一座固若金汤的宫苑,没日没夜关着一群正值妙龄的主子丫鬟。饱食终日,却无所用心,仅仅自己的身子有那么二两用武之地——这已是退化为圈养的家畜;更何况雷霆雨露,生死荣辱,皆系在上位者一念之间,如何还有心肠不狭隘的,手段不狠毒的?大约她们都是献祭给这座皇宫大院的牺牲,好端端的名门闺秀凡过此门,必成勇武斗士。连熙昭仪这般自视甚高的,也不免要借侍疾之机、危言耸听诋毁一位小小的奴婢,期间祸水东引,最好再殃及池鱼:

“或许正是林家背后调教,那李木棠,才这样无法无天!太后娘娘您是没亲眼见着,拿个昭和堂姑姑的玉佩,她连靖温长公主都敢顶撞!见面不跪,强词夺理——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不过就是个贱籍!就这样没规没矩的丫头,还敢肖想做殿下的正室,说不是荣王府那位林友从中赐教提点……妾都不信!”

她说得堂堂正正,一丝阴阳怪气的眼色都不屑漏给罪者瞧。宫廷本自这样,大家分明都是妾室,却还要清清楚楚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熙昭仪九嫔之一,自己发落了良才人也是职权之内;今日告到太后娘娘面前,已经格外公正体面,她自然不以为自己争风吃醋,手段卑劣。反倒那下位者要抛却情分与道义,为自己洗脱冤屈,哪怕嘴脸丑陋,平白贻笑大方:

“木棠向来小心思重,以往就常常自作主张,是妹妹管教不了的。”不仅开头便撇清关系,她还要将那无辜之人的过失再历数一遍——除了自家人,谁有她记得这样清楚?“曾经冲撞过陛下,冲撞过馨妃娘娘,冲撞过昭仪娘娘,乃至昨日的长公主。妾,与其相识于微末,本记挂她不容易,想带在身边让她也享享清福。哪知这么不堪受用,看不上妾掌事姑姑的位置,一有机会,便去攀附了殿下。妾哪里敢留呢!更加深以为耻,实在不敢再与之往来。就怕、就怕昨日这般,又被她闯出大乱子。简直要妾,羞愧至死!”

熙昭仪就冷笑,显然已经得了宫外高人提点,并不信她这鬼话连篇:“去年八月,李木棠随宣清长公主殿下不知所踪。林怀章涉案,一度投入大理寺狱。良才人是和这贱婢一拍两散,可不见得你林家如是。内外勾连,诱拐长公主,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良才人,以为真能独善其身么?”

“妾是皇家妾!”那可怜人儿只能叩头称述衷心,“林怀章虽然曾经入狱,但三月就无罪赦出。又得刑部尚书青眼,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实在是、清白之身!何况林怀章为亲王府友,木棠是长公主的贴身婢。林怀章不会擅入王府,男女有别,如何得见木棠?就算是木棠,她那三分胆量,一定不敢擅自谋划……”

有东西砸在地上,“哐当”好大一声响。兴明宫最尊贵的主子一发威,什么昭仪才人统统都变回低眉顺眼的小妾,彼此没有半分分别了。“太后娘娘养病最需清净,容得你们在此喋喋不休。”瞧,连太后贴身的姑姑都能趾高气扬先来申斥一句,再入幕去请太后定夺;转身站立两人身前,身姿便更加挺拔伟岸:

“良才人御下不利,无事生非,着,褫夺封号,禁足十日。”

林怀思两行眼泪,倏然便落了。

褫夺封号,何其羞辱!禁足十日,正当采选期间!新人尚未入宫,她便失却颜面,全因那个一无是处、背叛了她的……丫鬟!露华殿后殿暂且没有摔碎杯盘碗盏,一群奴才们却照样不好受。木棠那便宜师傅本该首当其冲,不过因着是露华殿掌事姑姑,林怀思不好越俎代庖,才恨恨放过一马;难怪所有怨气尽落在新的陪嫁姑姑身上,翡春却还庆幸呢!

得亏是当日当夜,自己便被赶回清淑院。再过几日,等主子知道自己亲妹妹是如何趁虚而入,拿自己做垫脚石挣了个宝林之位的……到那时,近身伺候的只怕要被打杀出宫去,真真赔了性命!这便是为奴为婢的好处了,他们惯会晓得满足。反倒是熙昭仪——如今该称呼为熙妃——受宠若惊反倒要糊涂呢!

卑劣者因卑劣得宠;出告者因出告升官。下一个受害者已被流言捕获,顺理成章送至她们面前。兴明宫怀净阁供奉经书,开益阁典藏史籍,东西高楼而据,遥相呼应。前者才有人假孕争宠获罪赐死,后者去岁送出一名如选侍来,细察之下原来也包藏祸心。杜氏桃灼,昭景三年春月入宫,未期一月便调任开益阁做了二等宫女。非法调派、越级升迁,开益阁及昭和堂双方指认,原来是露华殿李姑姑从中作梗。熙妃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兴致冲冲便烧向咸和宫:

“李姑姑,还是那李木棠。”占了孙美人让出的主位坐了,熙妃呷一口茶,向下首跪服之人似笑非笑,“托她的福,一个开益阁管书的宫女,摇身一变竟也做了选侍!杜桃灼,你该庆幸自己好运。今日来调查此事,是本宫,不是太后娘娘。所以本宫和和气气来问,你最好也老老实实来答:攀附皇恩,跻身宫嫔——是否也是那李木棠,蓄意唆使?是何目的,要做何干?本宫,不想你有半分隐瞒。”

“妾惶恐!”如选侍杜桃灼掐细了声,跪在风口哆嗦着,春苗一样格外柔弱可怜。自家主位娘娘都得在一旁帮腔喊声冤枉,她却居然附身叩拜,接着又说“知罪”呢,“妾,曾经的确假借木棠名号,为自己谋了开益阁,想是个栖身之所。木棠她并不晓得这一切,是妾造次。妾入宫前,家中弟弟重病,别无生路;妾卖进宫来,也不过就想安生吃一口饭,有个避雨之所,便感激涕零。那时在昭和堂……斗胆冒犯说句实话,宫人之间相互磋磨,日子的确难捱。妾贪图安稳,只想在开益阁独善其身罢了。后来幸遇陛下,那是三生有幸,想也不敢想!非要说妾有所图谋……宫嫔封号,妾的确贪图——可试问天下女子,谁人不心向往之?”

她说得动情,眼中还蕴三分羞愤泪意。孙美人见势出面,只求熙妃高抬贵手:“如选侍所言句句属实,从前宫女时期的过错,如今做了主子,不便追究了罢!昭和堂内已经清算过一波,开益阁的姑姑也早就出了宫。滥用职权者都得了因果,熙妃娘娘到此为止罢!”

“你身子不好,且快坐下。”熙妃探手招呼,“替她说情做什么?这等贱籍的奴役,谎话满篇,一个字也不能信!宫外都活不下去,还跑到皇家大内来兴风作浪,我瞧着她就是和李木棠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往旁边再一吩咐,宫人们随即便往后殿走,“林才人闭门思过,这寝殿暂且搜不得。却不知你们这对好姐妹,是否有私下书信,暗自勾连着!”

如选侍又叫“惶恐”,身子软得好似已支撑不住。孙美人瞧见了心疼;熙妃倒志得意满,只以为自己打蛇拿捏住了七寸,甚至于其后要亲自起身,去掀开了搬上堂来的箱子一探究竟。“佛经?”这却是意外。满满一整箱,甚至于宫人说后殿还有更多没来得及规整的,床边案头处处摆的皆是此物,一笔一画,字迹甚至可堪娟秀。如选侍眼疾手快,立刻高叫一声“妾有罪!”继而叩头拜倒。那幅度大、力度小,并不曾真撞晕了脑袋,却一定要假装战战兢兢三缄其口,等上首满腹疑窦翻看过一两本经文,再饶有兴致出声追问时,她才能愧怍不已来吞吞吐吐:

“妾知道,太后娘娘,凤体偶然微恙。妾身低贱,不过是个选侍,没有去庆祥宫伺候太后娘娘的荣幸,只能日夜抄经诵经,能为太后娘娘积福半分,便教妾……死不足惜!”

“还不止呢。”孙美人帮腔道,“这孩子重情义,听闻李木棠所作所为,也来和妾说忧心得很,日日食不甘味。妾当时教她,再多抄一些给娘娘的堂姐。纵然这李木棠跳梁小丑一个,不能占了您堂姐的王妃之位去,可是王府中来来去去毕竟也是亵渎。这孩子为了她那不成器的姐妹是二话不说,这两天点灯熬油,眼睛都快熬坏了呢!”

熙妃便让她抬头,到底一双平平无奇的眼睛,黯淡与否都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难为一片孝心。”熙妃轻嗤,“却到底是来路不正,且将功赎罪着罢!既然想去侍奉太后娘娘,本宫瞧着,倒不如继续做个宫女儿,给静禾姑姑去帮帮忙。还是说你不过会做些假把式,还不肯丢下如选侍的名号呢?”

杜桃灼忙叩首答应:“妾万死不辞,谢娘娘成全!”

所以杜桃灼做回宫女,却是做了庆祥宫宫女,被马静禾收作徒弟。这个名号甚至比以往的如选侍更加值钱些,甚至保佑她逃过一劫。怀净阁那假孕的宫女儿今日杖毙,宫内一应承宠无封之人统统扫地出门。朝承恩,暮赐死,一日杀三子。旦夕祸福如是。杜桃灼认真开始考虑自己的理想该当狭隘些,苟延残喘就好,免生事端。想当初攀了木棠的交情,如今木棠人人喊打,她却不能恩将仇报,反受连累;后来陛下恩惠也不过仅只一时,转头就被忘到脑后,孙美人纵然照顾,小小选侍还是少不得处处看人脸色,百般受辱当真不如从前开益阁自在;如今转头进了庆祥宫,马静禾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可惜太后三病两痛喜怒无常,也不知还有多久活头。一旦太后薨逝,她这无根飘萍,又当何去何从?

杜桃灼原本就没打算认命,何况没多久又亲眼见了荣王与太后母子一场龃龉。陛下不常发火,印象里总是心倦神疲没精打采的窝囊样。荣王殿下就大为不同,本自生一目重瞳,行走坐卧已经颇具大将之风,怒发冲冠之下更显威不可犯,难免使桃灼愤然不公。这么样一位英雄好汉,居然肯为个大字不识的丫头抗旨拒婚?木棠的家世,原本连自己都不如;自己原本还是天子的嫔妃,现在端茶送水乃至伺候屎尿,又算什么?

她所以侍奉更加勤勉用心,甚至撇了笔墨纸砚,倒向御膳房讨教起油盐酱醋起来。徐弥湘——原本该称呼一句徐姑姑,不过像怀净阁沈青秀和清淑院何姑一样,都被眼馋着她们姑姑尊位的同僚们诽谤挤兑,受了那木棠的害,各自打回原形了——教她做了石鏊饼,纵然自己忙着挑水砍柴,粗活做到腿酸手软。毕竟是前朝有家室的女儿。杜桃灼从别处听说。要不然看看沈青秀和何姑:一个打回清淑院洗衣裳,一个扔出宫外,哪容得她还赖在御膳房平白讨嫌?桃灼暗自记下,回头当石鏊饼化作及时雨,哄得茶饭不思的太后胃口大开,她开口就要将自己的功劳全数撇给这位“颇有家世”的木棠故交。是夜师傅开心,许了她一晚的假,她还得把头磕个通红,再冒雨跑去御膳房套近乎:

“你不用这样做的。”又当徐弥湘值夜,一等宫女儿能做的也就是给她擦擦头发,再切一片土豆来敷上,“我不怕出宫。你我又素昧平生,为了我这样求太后娘娘,倒教我没话可说了。”

“你是木棠姐姐的好朋友,木棠姐姐对我有恩,便是你对我有恩。”桃灼自己伸手将那土豆片按住,不拘小节和她席地坐下来,“何况要是真把你放走了,以后我向谁去学做饭,还拿什么讨太后娘娘欢心呢。是你自己,善因结善果。太后娘娘喜欢那石鏊饼,我叩头这么一求,她就答应放你一马,还让你在御膳房当值。往后我适时劝劝,重新做回姑姑,也不是不能够。”

“那你想做回选侍吗?”徐弥湘问她。

“我不知道。”桃灼坦言,“选侍说是主子,实则连奴才也不如。高不成低不就,只是给人看笑话。何况新入宫马上会有那么多大家闺秀……哪怕正经做了一宫之主,我却觉着,好像也没有那么开心。”

“晋封皇贵妃的圣旨送进了审身堂,宜妃还是不肯离开。”

“馨妃娘娘今日来见太后,说了很多话呢。”杜桃灼小声道,“我就在一旁伺候,想想也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主意拿了一出又一出。”

“给荣王殿下那场赐婚?”

桃灼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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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要娶中书令的千金:陛下圣旨既然下了,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太后娘娘养好身子,等着吃喜酒就是。”

馨妃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她春光满面地来,却见太后艰难着摇头:“中书令那女儿,高不成、低不就……也不算是良配……”

马静禾接话为难:“昨日采选,落选还有一人。是王家的孙女,和范家的外孙。她父亲是将作少匠,母亲是侍中的侄女、司农的女儿。姓王名能安那位,太后以为很好。祖上世代簪缨,这样的家世贵重,才堪许为王妃。”

馨妃立刻就记起此人。“出身世家大族,她的确本该入宫的,甚至不该低于嫔位。昭和堂是第一轮选定了她,不过从昌德宫追出一道圣旨,指名道姓说不予录用。陛下,或许正是忌惮她家世,生怕她太过骄纵。”

“这确实殿下现在最需要的。一个出身清白,娘家得势的妻子。”

不仅仅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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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妃或馨妃,楚家或郑家,太后娘娘迄今能依仗的,实则还有一人,本当有一人:正是她的亲子,荣王本人。殿下虽然闹了不快,其亲王府却还算忠诚。才出了假寿礼一事,他们正该好好将功补过。”

“这也是馨妃出的主意?”弥湘便讶然,一如听闻她有次良计的马静禾。桃灼面上为难十分,所以去握她的手:

“宫内她已是众矢之的。万一……下月出宫,你一定要去找她,告诉她当心!”

徐弥湘则翻身站起:“现在,得给姐姐写信……”

桃灼便巧笑着做个福:“那该到我最拿手的——奴婢,给徐姑姑,研墨奉笔!”

说也奇怪,有时候各怀心事的小姑娘凑在一起,半真半假地嘻嘻哈哈着,好似就真的伪作出一些情谊。所谓兴明宫,就这样承托起一些其乐融融的假面,装出高贵与纯洁——又何止皇城?天子脚下、三教九流,人心隔肚皮,多的是这般虚与委蛇。身处其中的佼佼者有时也糊里糊涂,晓不得自己是太过狭隘,还是太过愚蠢。仔细想想,前几日,回家做东那场晚宴上,各家姐妹的好奇与兴奋几分真几分假?赵伶汝却几乎已忘记她们的神色,唯只言片语,闹得她至今慌乱不住。

“赵姐姐什么喜事,当真苦尽甘来?莫不是,比入宫为妃还要称心如意些?”

开篇定调的是王家的孙女,亭亭玉立好大个个,又生得庄重稳妥,语调也竟然四平八稳,像极了平日寒暄。赵伶汝回一杯酒,含笑正当将此事敷衍揭过,后来是谁——好似是那长脸消瘦的段舍平,嬉笑着要她讲个明白:

“赵家姐姐借住王府几日,和荣王殿下同甘共苦,真真不负贤名。只是……别怪妹妹多想,难道,真是这段缘分,修成正果啦?”

她是段孺人自家堂妹,难怪格外好奇一些。赵伶汝还记得那时心下一颤,朱唇轻启,话都溜到嘴边了。是那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忙里偷闲插一嘴,胖胳膊举着糕点就将话题带偏。姑娘们长吁短叹地说起段孺人不识趣、段家伯母委实可怜;又听时家女儿眉飞色舞说那荣王殿下糊涂,还把自己姐姐在宫中的见闻也偷偷拿出来分享;朱家小女儿不屑一顾,替靖温长公主抱屈不已;众人问过了老太尉安康,不知怎得又扯到燕人,甚至说及华阴一桩冤孽,且越猜越玄乎:

“谁不知道,那华阴任君生原本就是杨珣肱骨,给太后娘娘也没少献宝。会不会真是殿下,过河拆桥……”

“没有的事!”赵伶汝就忍不住叫,“我爹爹说任君生是自杀,那就是自杀!何幼喜的夫君就在华阴做主簿,来日她夫妻回京,你们大不了再去问!”

“赵姐姐这样上心么?”段舍平偷笑,“我就说,你和荣王殿下,缘分看来比我堂姐还要深多了!可惜那个小丫鬟目前还在荣王府,不知道,肯不肯为姐姐挪地儿的呢?”

“你必然见过她了!”黄美奂连忙放下鱼脍来追问,醋汁随筷子甩了一桌子,“是个怎么样人物?听说从前是跟着宣清长公主的。宣清长公主不知所踪,她又怎么回来了,是卖主求荣?”

后来想起,赵伶汝总是后怕。父亲当时说,自己要被赐给荣王府,她为何而深信不疑?幸好她深信不疑。所以那胸襟竟格外开阔,姿态又格外端着:要她泄露内情、背后嚼人舌根?不可能的事!“我只和段孺人往来,倒没见过她。”只这么故作神秘,草草揭过。甚至于任段舍平如何煽风点火,也不肯将自己还未收到的赐婚圣旨公之于众——

所幸,万幸!不过才过了一天,所有一切都变了。父亲信誓旦旦“赐婚荣王”的圣旨,扭头居然送进中书令家——还是姓李,一样讨厌!母亲反倒忧心忡忡找来,欲言又止半晌,开口却道:“不是嫁去王府,是、是要把你嫁给燕人!”燕人?就是千觞楼那个,五大三粗、野驴一样的燕人?!

赵伶汝只觉自己好似喘不上气了。

一瞬云端,一瞬谷底。自己的小妹妹落选而归,这是要一起成了全京城的笑话,让她如何有脸列席任何一场盛宴!她会不名一文,不,比那个还严重!就像嫁了犯官的吕家女儿;甚至比不上今日中选那些地方官出身的姑娘!她不如今夜就吊死在这里,或者干脆去投井!

“我不能嫁给蛮子。”她扔开哭哭啼啼的妹妹,霍然起身。在这个时候突然又记起那位曾被她抛到脑后的未婚夫了,“我还有金法曹……与其是燕贼,不如是他!可是殿下……我还得去找父亲!”

这一夜,外面下着雨,父亲不在府内。母亲要她回去和妹妹一起都换了衣裳:“舒国公仙逝,就在今晚。”还是那副凄婉面容,如今不知是为了女儿们真心心痛,还是提前给老太师葬礼练习礼节,“明日,我们全家——你,你弟弟,你妹妹,谁也不许落——都要去范府。人家毕竟是太师,五朝元老,没有借口。燕人不燕人的已经不重要——你要是去把场面做全了,让范家人乃至全京城以为你孝顺懂情义,或许出嫁的事儿,你父亲还有的给你转圜。”

可不止他一家揣了这许多主意。五朝元老停灵治丧,上上下下不知要过了多少人的腿脚,来来往往照面的心思更是理都理不完。朝中京官要阖家致奠,门生故吏有的跋山涉水要远道而来,甚至于三教九流,有关系没关系的,也都打个白幡。毕竟五朝元老,陛下辍朝十日以待。头一夜招魂复魄、设床奠酒,还是荣王殿下代皇帝亲临。老太师毕竟八十八岁高龄,没有宿疾,梦中仙去,实则算得上喜丧。做儿子的也已过了花甲,头次出门来迎时还见着精神矍铄,沉稳健谈;主持丧仪井井有条,接人待物又谦恭谨慎,俨然还是昔日那个公正严明的范廷尉,怎么也瞧不出搜刮华阴民脂民膏、逼死华阴县令的阴鸷狠毒来。连同他那儿子——京兆尹范异披麻戴孝起来,一张痴蠢脸面上也显出些恭肃乖觉模样。父子二人对陛下谢了又谢,早给荣王备好客房;守累了浅眠片刻起来,消夜是几样清粥小菜。戚晋将其舀了又舀,任汤头热气消散,心头到底不安定。

想初回京城那夜,他本是打定主意要出告范自华,谁料矛头莫名其妙落在自己头上;禁闭三日出门,人人又都说任君生乃是自缢,甚至范自华倒为他鸣冤不平。此间是是非非、阴错阳差本已经是一团乱麻。可如今老太师一去,一切好似都迎刃而解:范自华丁忧居丧需得三年,三年之后物是人非,早就不是他范氏一家独大。瞧这根深叶茂好一座宅邸,任三代为官,桃李满天下,树倒猢狲散,依旧不过一朝一夕。听,断续的雨停了,客房案上还摆着本翻页的书,是老太师随笔杂记。清晨天光破晓,不用点灯;长安城沉寂的眼睛睁开来,七嘴八舌所谓“恩遇殊荣”,都将浩荡挤上前来。

初奠,造访者大多朝廷要员。一张张面孔不过五六日未见,却统一都显出疏离的缄默,倒使他觉得陌生。哭过了帷堂,同僚间或许寒暄。尚书右仆射段沛拉他落座用过早膳,似是而非感慨几句中书令这几日要大不容易,不着痕迹地、将重音落在“中书令”三字。范自华居丧,职位自然空缺。戚晋晓得他深意,却也无心附和。“昨夜圣旨,殿下烦忧。”他是怎么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可如果王府已经有了王妃,糟糠之妻不可弃——不是抗旨,应是美谈。”

与此同时的京都成安门内,另一位主人公也才被自己叔母拦住车马,就近邀入茶楼闲话。段舍悲在乡下杨华家中借住了三日,也是听闻老太师讣告才急急赶回。一路风尘仆仆,几乎使得她消瘦;揽紧杨华一双眼睛格外疲惫,看起来竟真像是个母亲了;甚至那马车里大大小小还塞些破旧农具,杨华一路挤在她膝上,难怪腿脚有所不便。“我是自愿的。”来不及润润喉,她开口忙先自证,“这孩子命途多舛,奶奶也走了,我总得为她做些什么。当初,毕竟是我将她送进宫去。”

“是你母亲,费尽心机挑来的这杨家丫头。”叔母冷着脸点她,“杨家人就让杨家的去管。从前那薛娘子还不够你受的么?如今自己肚子还没动静,先绑上个拖油瓶。请神容易送神难,不然还是回家去找你母亲好好说道说道。这丫头机灵,你母亲会给她寻个好去处,再不用你费心。”

可段舍悲松开捂着孩子耳朵的手,将那闷出汗的前额擦擦,低声却道:“……我想带她回王府。”这不是心血来潮,在那田家农舍摘星望月的夜晚,她隐约间似乎听到遥远的风动。段舍悲站起身来,就寻得了自己此生使命:“我要,建个学社……就如同九原的赤脚学堂。即便是京郊,也有太多的孩子无人理会照料,有的栓个石头就近放在农田里,有的干脆被自家父母卖出去。我总以为九原离长安很远。可是前年一场冰雹加之山崩……便是京城里头,入成安门这么片刻,就这座茶楼下还有弃儿……”

“这些异想天开是何幼喜教唆得你?”叔母冷冷将她打断,又示意仆从将试图插话的小杨华抱走,“学社、赤脚学堂——都是何处的天方夜谭?你要一马当先,何幼喜如今却安在?”

“她快要回京——一准的。”段舍悲道,“舒国公病逝……”

“你也知道舒国公病逝。朝堂局势非同以往,说变天就变天。你在王府,要处处自省自检。招摇过市,是给王爷招惹祸端!”叔母敲敲桌子,说得斩钉截铁,“你也该知道。昨日还是宫中采选。你堂妹幸蒙圣恩,下月初就要入宫;你母亲娘家——兵部侍郎那头的妹妹却居然落选;甚至王能安此等做皇后都有余的出身一样碰了一鼻子灰。昌德宫到底怎么想,是不是提防这些世家女儿,我们暂不敢下妄言。但是对我们段家,对你父亲,你叔父,眼下都是欠着一口气的时候。等你表妹在宫中站稳了脚跟,或是你,在王府拿回了你的名号,往后你们这一辈的路才教人放心!”

如此谆谆教诲,段舍悲却置若罔闻:“是母亲让叔母来做说客的么?”她只淡淡问一句,继而再次强调,“我生来,便不是做王妃的命。我知道这样母亲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我或许本来就不是家族需要的女儿。堂妹既然入宫,叔母已经有所依仗,何不放我去……”

“放你去胡作非为?”叔母吊梢眼高高就一拧,“你说你要办学堂,收养京城内外的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教到几岁呢?嫁娶、成家,难道也要由你一个孺人包办到底?孺人的年俸三百两,够你养几个孩子;你又怎么去选择,凭什么救了这个,不救那个?升米恩斗米仇,自己都闹着孩子脾气和家中不理不睬,还想着兼济天下——你问问舒国公,看他敢不敢拍胸脯打包票说自己做得到?”

段舍悲咬牙还敢回答:“力所能及,不怨不悔。”叔母便大叹其气:

“好,你是菩萨心肠活佛转世,你一视同仁要教书育人——可你想没想过,朝堂却哪需要这么些读书人呢?本来是田间地头庄稼汉的孩子,长大了就该子承父业挥锄头种地去;要是一个个都跑去读书挣功名,谁给你种稻米,谁给你缫蚕丝?饱读诗书,却命比纸薄,考不上状元,难道他们还肯回去面朝黄土背朝天?”

做长辈的说起话来疾言厉色,心肠却到底是软了,这不放了茶盅绕身子就坐去段舍悲身畔,要将她揽进怀里好好安慰安慰:“你年纪小,不要听风就是雨,把自己的日子活好了、活明白了,才是要紧。我又何尝不知道,你怕是见那李木棠——是叫这名不是?——据说做下许多功业;又听闻何幼喜在华阴也为殿下昭雪出了力气,你心头急,想证明自己,那眼光就要放长远——荣王妃而已,咱们宁儿如何就担不得?”

“……叔母眼光独到,鞭辟入里。”

“我毕竟是你叔父正妻。”果不其然,还是这番论调,“你叔父官至右领军卫大将军,除了朝堂,其他时候少不得还得我去辅佐周全。我虽不上战场,纸上谈兵却也略通一二。那几房小的可就不一样了。娶妾娶色,好多大字不识一个,光模样俊俏罢了,挖空心思也只想着伺候你叔父服帖,最好呢给家中再添上一儿半女的——问到朝中大事,便要一无所知了。你如今是在王府,妻妾之间不似寻常人家尊卑分明。可是若让中书令千金真成了荣王妃,你只怕便不会再有今日这样抛头露面出入随心的时候。满肚子墨水平白浪费,也只能想法去讨殿下欢心了。你乐意折辱自己,到这地步么?”

妻、或妾?叔母简直是替叔父、替父母、替家族逼她给出答案。正如段舍悲昨晚告诉杨华的那样。她生来,从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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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孺人当年谦辞王妃不受,已是美谈。”荣王放了筷子,不知是否困倦,颇有些意兴阑珊,“锦上添花,不若趁火打劫。杨务本迟迟不归任上,右仆射又何妨只盯着侍中这一顶乌纱帽呢?”

段沛立刻了然:“臣族中,却有青年才俊。有一位在河东道为长史的,为官清廉,政绩斐然,可堪一用。”

用官、嫁娶,本质并无不同。段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还得替他劝中书令大度呢。后者改天也在葬礼上遇着,双方不过仅仅点个头。帷堂之内李蔚愁眉紧锁,总以为自己能够感同身受,却到底落不下泪来。逝者哪懂人间烦扰,自己白学儒家坚持了那么久的中庸之道。荣王拒婚,因果他已经明白。错不在荣王少年意气,是陛下趁人之危、有意为难。对方已经有了意中人,皇帝明明知晓,将女儿嫁过去,女儿要受委屈;顺水推舟拒了婚罢,三个女儿只愁连累名声都没处可去。且看看赵家那位便知道了。赵沨果决,当时便送赵伶汝回了老家;又幸而如今博了忠烈之名,否则该与他家攒红一样,羞在闺中无颜露面了。“我知道这对不住贵府千金。三位姑娘的婚事,如若中书令放心,本王会一力操持。”荣王也这么说,李蔚不是不曾动心。可是,可是啊……无论话说得多么敞亮,事情弥补得如何漂亮,拒婚,就是拒婚。是荣王,拒了他李蔚的女儿。这使得他几乎必须与对方为难。

这可能就是陛下想见到的情形。

尚书令吕尝作为女婿,也在范府为岳丈戴孝,忙中偷闲和李蔚喝了几杯闷酒,也说赐婚圣旨不曾经过尚书省的手:“起草、颁发——全让太监们大包大揽。虽说是采选赐婚,也算陛下家事……”他说着又摇头,“侍中孝期三年,保不齐顶上个内侍省来。管你姓甚名谁,到时都是一样的平民百姓,感谢皇恩,倒也省心。”

李蔚道:“荣王殿下代任侍中,吕兄以为如何?”

“不妥。”吕尝不假思索,“私事混淆是非,做事犹豫不决,领兵打仗生死攸关逼上一逼还行;执掌门下省——还是年轻。茂德公,你应当这样想。”

“陛下希望我这样想。”李蔚摇头叹气,“此时此地,这副宅院里,都不知有多少人期盼着我张嘴说‘请’,或是‘不’。吕兄知道,我向来笨嘴拙舌,倒不如两耳不闻窗外事,关起门来做聋子罢了!”

吕尝便笑,却不想此人言出必行,当真再没见他登门拜访的身影。太常寺后来请封定谥,躲不过的还是荣王一日三次眼前晃悠。有机会吕尝见太常寺卿和其窃窃私语——多半是为了自家女儿,顺带交给前次沉冤洗雪邀功讨赏罢了。吕尝不去在意。倒是这日晚上,连自己那徒弟都和荣王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居然还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楚国内乱。”秦秉方言简意赅。

“荣王又想领兵出征?”

“我宁愿此次是我,总不能真让‘飞箭无全目,垂杨生左肘。’”少年将军说罢又笑,接着摇头,“不过主要是问靖温。他来了几日都不曾见,怕她孕中身子不适……我没有据实以告。”

他说不说,其实已经没什么分别。这些天后院女眷间不是感慨着李攒红姻缘不定,就是叹息靖温长公主乱点鸳鸯谱。就在赵伶汝终于前去吊唁的那日午后,旁席谈天有几位长辈郡主便长吁短叹:有的嫌戚昙借机生事意在给秦秉方重揽兵权,这叫“不知进退”;有的说陛下亲召其入宫训斥一番,命其闭门思过,这叫“得不偿失”;有的说她私自将赵伶汝配给燕人,这叫“自作聪明”;还有的——在这头所有视线集中在赵伶汝身上之前,说陛下换了王家孙女许配去,借戴孝不可成婚之名能将燕人在京中留个一年半载,还不失朝廷体面,这才叫“力挽狂澜”。

这厢众人猝而回首,才发现好似很久没有见到王能安。

“王家姐姐出身这么好,怎么能给燕人糟蹋。”赵伶汝头一个反应过来,眼泪已经簌簌而落,“倒不如是我,左右是我惹的燕人,招致今日祸端……”

多么舍生忘死,多么宅心仁厚!可惜王能安并不在场,领会不到如此美意!或者就算她在,难道就肯顺水推舟么?不,她在前院听见荣王殿下小声与燕国使者小声交谈楚国近况时,其他的一切便都无所谓了。如果陛下降旨,是国家需要……身为王家人,身为范家人,在外曾祖的灵堂……她应当有这般觉悟,她应当义不容辞。

所以她开始笑哇,而且无从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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