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品已经送到,阿弥笑了笑,转身和他道别。
晴朗迅速上前两步,拦在她面前,“阿弥,虽然你不想长大,但我非常想长大,而且……我会比计划中更快完成学业,尽快找到自己的事业,不再倚靠我的父母……然后……然后我会来找你,当我成熟到可以控制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再经过任何人允许的时候,我会来找你,我一定回来找你……”
包含着少年纯粹心意的句子,似乎并没有撬动女孩稚嫩的心。
她笑嘻嘻地问,“你要来瑞拉花园找我吗?”
“没错。”
“好啊,反正我也会一直在这里,将来我也要在这里经营一家属于我餐厅,你记得要来光顾我的生意哦!到那时我一定会做更多好吃的东西招待你,你可以和现在一样,带着你的家人一起来……”
晴朗无奈失笑,戳了戳她的额头,忽然跳出了话题,“阿弥,我会对你的伤疤负责的。”
“嗯?”女孩困惑地皱眉,“你的意思是,打算自己挣钱之后来还我们家的医疗费吗?”
晴朗想要解释,却欲言又止,再三思量后改口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那天,气候阴沉,乌云压得很低,冰冷的雨滴激地敲打在瑞拉花园的树叶上。
阿弥受了伤,不能和南宫洵一起送晴朗一家离开,在餐厅里生活久了,也经历过太多的分离,对于这种场景阿弥已经见怪不怪,她就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在屋檐下,轻轻挥手和晴朗告别。
晴朗就要上车了,他也带着微笑和她挥了挥手,但忧郁的眼眸里满是眷恋和不舍。
车辆掉头离开了花园,一场贯穿了整个夏天的相遇,终于正式落幕。
在开往机场的路上,雨越下越大,车窗上的水幕几乎扫都扫不开。
天气不好,车内的气氛也低沉得让人胸口发紧。
大人们还在有意无意地说着笑话,坐在后排的晴朗眼神一直盯着窗外,沉默地一言不发。
当安敬昊说起下半年晴朗的学习计划时,少年灰蓝色的目光终于收回了车内,落在了父亲宽阔的肩膀上。
“我可以转学吗?”清冷平静的问话声,悄然打断了大人们的笑语。
安娜有些意外,连忙扶住晴朗的肩膀,笑着问,“你想转去哪里?”
“阿弥上学的地方。”
不带丝毫犹豫地回答,让几位成年人都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副驾驶座的安敬昊烦闷地吐了口气,声音冷冷地说道:“你应该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地方,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等我和你妈妈完成了这个项目,也不会再来这里。你转学过来之后,怎么一个人生活呢?”
父亲的反问,让深刻在记忆中那充斥着整个公寓的寂寞花香,猛然煽动了少年的情绪。
他做功课时踩在脚下的羊毛地毯,永远不会熄灭的入户灯,保姆阿姨切菜的声音和她们絮絮的低语,坐在卧室床边可以看见的,倒映着蓝天白云的玻璃幕墙。
浸蚀着他人生的不被人看见的孤独感,让这所有的一切都褪色成他无比厌恶的灰色。
他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低声反驳道:“就算没有转学,一直以来,我不都是一个人生活的吗?”
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了,安娜连忙打圆场,关切又温柔地劝着:“晴朗啊,你怎么突然这样说话呢?我知道,这两个月你在花园餐厅过得很开心,离开的时候肯定会感到不舍,有很多负面情绪,但你要相信,只要回归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你马上就会镇定下来……
“至于其他的,以后放假也有再见的机会,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影响自己的判断力……而且,你也只是个孩子,你的心还没有完全成熟。未来还有很多事情会发生,千万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以后,你还会遇到比瑞拉花园更让你喜欢、更心动的地方,到那时,再决定自己该留在哪里吧。”
雨声嘈杂,母亲的劝告很委婉,但她口中的“瑞拉花园”根本就不是瑞拉花园,晴朗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靠在车窗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模糊的雨幕。
他感觉自己乖巧懂事了十二年,终于走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叛逆期。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雨刮器来回摆动,却怎么也刮不干净密集的雨水。
猛然间,位于前方的货车爆出震耳发聩的车胎炸裂声,宛如巨物的崩坏,车厢被巨大的冲击力撕裂,无数根钢筋像飞镖一样被甩了出来,啸破了雨空,直冲向四人所乘坐的小车。
刹那间世界天旋地转,晴朗的身体猛地向前冲去,安全带紧紧勒住他的胸口,让他痛得大叫一声。
“小心!”
父亲惊恐的喊声还在耳边,车身猛地一震,几根飞来的钢筋狠狠贯穿了车窗,带着巨大的惯性径直穿透了驾驶室,将南宫洵和安敬昊身体钉在了座椅上,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整个扭曲的轿厢。
后排的晴朗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甩向车门,脑袋撞在车窗上,疼得他意识模糊,眼前一片黑暗,仅存的听觉,只能虚弱地捕捉到玻璃碎裂的噼啪声与母亲呕吐鲜血时痛苦的呜咽。
失去控制的车身猛地旋转起来,撞向了旁边的护栏。后面的车辆来不及刹车,一辆接一辆地撞了上来。事故现场瞬间变成了一片地狱般的废墟,玻璃的炸裂声连绵不断,人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晴朗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努力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血色的模糊。
手指摸到了温热黏糊的液体,鼻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一刻,他恍惚意识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要夺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从医院中睁开眼睛时,他的意识还是一片混沌,鼻子上挂着氧气面罩,胸口贴着电极片,冰冷的金属触感一点点将他唤醒。
走廊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哭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又似乎熟悉得像源自他的心底。
护士注意到他的眼睛动了动,立刻起身去喊医生。
就在此时,门外的哭声戛然而止,熟悉的女孩满脸泪痕地滑着轮椅,缓缓进入了他的病房。
“阿弥……”
他动了动嘴巴,发出微弱的声音,他想坐起身来看看她,但全身上下都疼得他动弹不得。
阿弥却像没有看见他的挣扎似的,悲伤和怨恨在她浅褐色的眼中疯狂翻涌,她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如同诅咒一般大吼道——“为什么只有你活着!”
抓在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消失,晴朗的心猛然间被刺痛了。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弥的眼泪再次决堤,她哭得撕心裂肺,悲怆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把少年本就受伤的心一点点撕碎。
他终于确定发生了什么。
这次,他是真的,要开始适应一个人的生活了。
监护器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声响,医护人员闻声而入,迅速将哭泣的碍事者推出病房。
浸润在泪水中的蓝色眼瞳开始涣散,隐隐约约地,晴朗看见自己站在瑞拉花园的门口,看见扎着马尾辫的白裙少女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一片金黄灿烂的向日葵花海之中。
他努力地想去追赶她,却发现自己离她越来越远,直到高大的向日葵遮盖了去路,彻底将他关进了花朵的迷宫。
少年慌不择路、茫然无措,他那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被永远困在了那个回不去的夏天。
对不起,阿弥……
我好像,不能去找你了……
医护人员在他耳边大声呼唤,可晴朗却只能听见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