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早晨,晨雾像块浸了冰的面纱,沉沉压在刑场铁栏外的荒草上。
郊外的刑场边上停着一辆警车,关廷裕如今破获大案,表彰已经下发,职级的跃迁指日可待,田馨在饭桌一开口,他便上下打点,允了她来观刑。
田馨穿着一身素黑的百叶裙,胸口别着一朵白花来送别跟霍霆出生入死的兄弟,她和莫利山的关系平日很微妙,但到了此刻早就烟消云散。
女孩的睫毛上凝着初春的晨霜,视线中在刑场里莫利山的囚服白得晃眼。
风掠过持枪的行刑队的钢盔,带起一阵铁锈味的呜鸣。
莫利山被压到了空旷的刑场中心,他双手被缚,双膝跪于地,目视前方,脸上依旧冰山一座无波无澜。
田馨在看到他脸的那一刻,情绪便翻涌起来,她转身望着关廷裕,“关警官,能给他带话吗?就一句,一句就够了。”
关廷裕沉思片刻,女孩脸上掩饰不了的悲伤和佯装出来的镇定其实一戳即破,还是让他心软,他拨了通电话,过不了一会儿,那边便有个狱警往这边过来。
他对关廷裕带着几分恭敬和感激,“关队长,上次是多亏你帮我弟弟申冤,行刑时间快到了,恐怕得长话短说。”
田馨走到那名狱警身边,她双手拽着栅栏,脸上泪痕阑珊,哽咽不已,“警官,你就跟他说,他的女儿告诉他,下辈子他们还做父女,让他放心走,别有牵挂。”
狱警点了个头,一秒都没做停留,往枪决的刑场中心走过去,他到了莫利山身边,俯身低语了一句。
只是瞬间,莫利山的身躯僵直一瞬,接着像一座常年冰雪覆盖漂浮在海面的绝境冰山,轰然消融坍塌,他弯下身,将头磕在泥土上,陷了进去,嘶吼痛哭哀嚎。
另一名陪同行刑队的狱警此刻不由得出声,“警方送进来的时候,说他被批捕时就坐在出租屋里等着警察来,在审讯室里招供情节简单明了,听到法院判了枪决,脸上没有半点情绪,甚至昨晚行刑前,他都能卧枕安睡至天亮,那位在北省搅动黑道风云的黑老大,手下的冰山杀手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看到这一幕,我还以为他真的没有人的感情。”
传话的狱警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行了,时间差不多了。”
行刑队子弹上膛的金属刮擦声,惊飞了停在松枝上的灰雀,在空旷的刑场上被放大数倍。
田馨也听到了,她立在原地,远望着那一处,身上披着外套被风吹落在地上,分明该春回大地,可风萧索,人也萧索。
她的双手手心捏着霍霆的那块悬在她脖颈上那块玉牌。
他现在是生是死。
若还活着什么时候会回来?
若死了,临死前的那一刻,谁会给他送行?
莫利山听得最是清楚,他的瞳孔陡然缩成针尖,扬声一句,“我有遗言。”
一声枪响撕碎了雾气,震彻云霄,子弹从后脑勺射进的那一刻,莫利山的舌尖除了腥甜还有一股小雯最爱吃的草莓味棒棒糖的味道。
随着他身体濒死的抖动,他贴在心口的那张小雯画得亲子的蜡笔画从囚服中飘出,一大一小的两个线条小人牵手的线条正在渗血。
枪声震颤,仿佛无数个对女儿未兑现的承诺在这硝烟里抽搐垂死挣扎。
他倒在了地上,血漫过冒起新绿的沙地,流进了旁边的排水沟铁栅。
莫利山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五年前出狱后见到小雯的第一眼,七年未见,八岁的小女孩生得那般明眸皓齿,格外可爱,霍霆松开她的手。
她一半惊喜一半害怕地挪过来,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声,“爸爸。”
他一颗心都化了,再没有如此自由、幸福、得偿所愿的时刻。
东边的太阳终于升起,照着行刑队收枪时扬起的尘烟,莫利山缓缓闭上了眼,在无尽的黑暗永远吞噬他的时刻,他望着曦光潋滟的天边,飞鸟掠过,还有一抹彩虹。
他血债累累的一生早已得到过救赎。
传话的狱警在行刑后又走到了警车这边,他将手里一支红色蝴蝶发夹,还有一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抠下来的泛黄的纸团递到了田馨手里。
“这是他在枪响前交代的遗言。”
田馨接过那枚小小的红色发夹,抖着手展开纸团。
血色字迹赫然落目:
发夹是送给小雯十三岁的生日礼物,对不起,爸爸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小雯,不要为爸爸的离开而哭泣,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很舍不得你,不过你也别担心,临刑前一天的傍晚,透过铁窗,爸爸好似在梦中看到你站在我面前嬉戏欢笑。
你出现的地方,夕阳很美。
皱巴巴的纸条上是莫利山在牢狱里划破手指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并不好看。
田馨却读了一遍又一遍,她边涕泪边将这张纸的每一个皱巴巴的边角都展平。
“小馨,我们该走了。”关廷裕在这时候出声。
行刑结束,田馨又回到了别墅里,关廷裕接到警局开会的任务,将她放到了别墅门口,不得不离开,走前告诉她说,完事就立马回。
田馨一个人支着沉重的身躯推开门走进去,人还未进屋,别墅门口又响起了门铃声,她以为是关廷裕又回来了,复又转身将大门推开。
却见门口站着一个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的摄影师,“小姐,请问这是霍霆霍先生家里吗?”
“是。”
摄影师摸摸后脑勺,有些歉意的笑,“之前李先生不是让我来拍全家福吗,后来我的摄影工作室搬迁,忙得不行,裱好的照片就一直没有送过来,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整理客户资料的时候,才发现忘了这照片,现在特意给送过来。”
说完,他俯下身拿起脚边将一个需要双手才能搬动的纸盒递给田馨。
田馨将纸盒搬到庭院中,蹲下身翻开纸盖,将里面一张比寻常照片还大两个尺寸被放在金黄色裱花纹相框的全家福取出来。
映在她的眼帘。
三个男人都在,气质各异,性格鲜明。
那是他们最鼎盛的时候。
山之巅,地之捱,兵临城下,无坚不摧。
如今...
田馨的手指抚摸上了霍霆在画框定格的脸庞。
如今,早已四散天涯。
留给她的,宛如年少绮梦,镜花水月一场。
一阵春风吹起,一片纷飞飘落的白梨花花瓣打着旋飞落到了她的肩头。
她的脚步赫然顿住,仰起头看着那两棵白梨树。
斑驳的罅隙,暗香浮动,白梨树上的花苞尽数绽放。
纯净洁白的花蕊缀满枝头,美得如梦似幻,恍若天堂。
田馨垂泪,嘴角难得勾起一抹笑,她幽幽道,“淮炀,你种的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