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厢颛臾正训着小厮,那头忽来报,说是外城张岗村遭了一群小妖,在田里肆虐,把个庄稼都毁了。百姓们正哭嚎哩,望仙师降魔如旱地求霖。
此汉但听有了买卖,略皱了些眉,其实心下哪里不欢喜,仅是面儿上显得严肃,便要见得“妖魔来袭,独我忧心忡忡”之相。
即言晌午一过,驱魔堂前烧了符咒,赤发怒汉翻越而上,鞭打座下快驹,一行人长枪阔斧,威风八面地往乡里去了。自出城后,声势巨大,生怕旁人不晓得他们去降妖伏魔了。
木由扮作小厮,早在邑外候着,眼瞅着坱尘滚滚,神色渐壮。听那骠马嘶鸣由远及近,如风似雷,席卷而来,蔽空夺日,令人不敢神弛。少年只紧了紧手中冰冷的竹竿,身蜷似弓,在暗处死盯,静待良机。
他这里分明听得队伍里传出爽朗大笑,有莽汉歌道:“靖魅诛魔,匡扶正道,天清地泰哟~”
“哈哈哈哈…”
孙氏视这一班獦獠丝毫没察觉自己,大摇大摆渐渐远去了,那猖狂嗤笑与酣歌徐徐稍弱,便掣身而出。既然已知仇人去向,自然不必迟疑,提了竹兵,便好似银枪破阵,暗流杀机,呼喇喇定不退转。
这些人若真是心系百姓,偏偏心气高些,也还不见得可怖之极,只是大张着旗鼓出去,一路上却仅走马观花,似乎去得早了,不显着别人求他,直到天色将晚,方至地界。
正上了山岗,高处目远,却望到那头山麓下便正是张岗村,庄稼地里隐有几头野兽乱窜,踏坏不少谷物来。
十好几个村民端着各色农具,围于田埂,一番大呼小叫,偏就不上。那几头说兽不兽,说妖不妖的东西,麦间肆虐而后,竟滚向蛮荒,遁入重林不见了。
“怪哉,有诈!”孙木由暗念。
这所谓“妖魔”状如野豕,体形却是佝偻。昔年与猴母自深山也曾见过野豕成精的,既能如人般站立,必脱了兽气,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一身皮毛遮了,手持利器出战,以告天道:我向人形,不向兽形。
如今这伙“妖魔”时而站立,时而匍匐,似妖又似兽,实在蹊跷。且那浊物缘何闯入人境?如为美食,怎地偏就在田地里乱滚也未敢啃噬一棵,更不提伤人了。
四周村民亦在虚张声势,所谓“妖魔”,还是三五成群的,便让吓退了。换言之,就是一群邪兽冒险下山,不曾吃庄稼,亦不曾啃人畜,仅坏了几片田地,教几个百姓略略断喝一通,竟走了。
这不是个道理!
少年正思在此,转而自问:我又管这些做何?他倒难禁好奇,那所谓身经百战的驱魔人可曾察觉怪异之处?
即视颛臾随意瞧了田中脏乱之状,一副义愤填膺之态,几句豪言,将手下挑得斗志激昂,速速奔逐,方入了村里。
“呀,仙师来也!我等有救也!”
却是远远望着一帮人,野鸭似的大翘脖子,企盼久矣。便有个须发皆白的头面人物,佝偻残躯,忙将枯杖斜了,口中连连呼喊,许为当地闾长,正领着一班弱民,见一行入,遂欲伏地,磕头如捣蒜。
那为首的驱魔人皱一皱眉,虚虚地将手一摆,罢了他这大礼,旁的年纪稍低些,尽皆下叩,如神亲至。
颛臾言:“且站起罢,我等于山上已定,确有妖邪作祟,只是如今暂退,夜间恐再来,便就近驻扎,与尔村民共靖大患!”
老人闻言颔首,与村民对视一眼,连连搓手,忽支吾道:“是,是,仙师所言极是,只不过,如今堪堪逢着秋收,却遇妖魔,把田地都毁了,继而这贡米…”
大汉听闾长这般说,脸色顿时阴晦,纵步上前,略有愠怒,叫骂:“恁这老棍好没道理,吾众斩妖除魔,是为谁?那手提肩扛之辈,也需工钱!俺几个虽有手段,却非不吃不喝的,真要白干,全都喝西北风去?此般无理之事,汝但觉谁能,便找谁去!”
“嗯?!”
颛臾灼目一瞪,吓得老者项上发抖,哪敢说半个不字,一番掇臀捧尻,跪地求饶:“绝非此意也!仙师,不是不愿上贡,只是如今事紧,还望体察下情,且驻荒,无论如何,保我小民度过此灾也好!”
言毕,复磕头,颛臾等于路周章,本为此事,哪里肯轻易离去?
这里闾长鞍前马后,安顿驱魔人,那头里正在村尾悄然徐行,邻里群舍鸦雀无声,只有几个胆儿大的冒出个头,呆呆望向他。
却见此人面若逢灾,哭丧奇诡,一路晃荡到一家矮宅。这勉强算作一座屋舍,枯墙颓圮,陋扉皱深,风留陈垢,雨养蓬蒿。
便知此绝非富贵人家,那里正唉声叹气,且屈指叩了门,缓声道:“王小囡儿?”
屋里人似不情愿出迎,直叫外头呼了数声,方听得有软步趋来,怜音自木隙间漏泄:“裴爷爷贵安,阿母黎明便入了山,这时有何吩咐?”
那裴老儿推了推门,意思颇明显些,即是叫妮儿开了,只是这女娘分明知晓,偏就横定木闩,与老者隔门相话。
叟不得已,哀告吐言:“娃儿,你定也晓得,这本就是村中议定的事,你阿母必也嘱咐了,干系同族大事,焉能推诿呢?”
那小女心中横嗔,暗思:我家乃王氏,在你张岗村本就是外门,爹爹早去,倒专好欺侮我母女没了顶梁。
你道这裴老儿要她去应何事?这原是:
含光天授夜明珠,
顶放琼华倒也舒。
一令囫囵侵血水,
纵为禽兽也哀哭。
此处里正好说歹说,王家女终捱不过,遂拔了门闩,现出那一抹娇容来,果真是:
桃绒未洗抹清霞,一段青枝倚峭崖。
黛染弧眉描夜线,丝连泪目点星华。
雕鼻坠口灵明俏,绘耳勾腮幼软芽。
天客神图悬旷野,却来蛮辈妄图狎。
这厢王家女纵有一万个不愿,也拗不过一村之人,彼母今偏未在,恐是独立难支,争竞不得,又不忍见女遭兽侵,故避而不现。
这里入堂整备,外头却听得老儿叹息:“怪道是老天不给活路,如今这年景,一岁坏过一岁了,当春逢旱,入夏遭洪,已然是常有的事。”
那个又曰:“若非如是,加之官家、仙家两头盘剥,谁个愿如此般苟活?”
王氏女闻之,虽有郁气,却不曾落得一滴泪,只独在一僻室中,早有汤芳泥蔓齐备,那时宽衣褪缕,濯尘待宰。
不过她才要解带,正四下里无人时,忽听得屋上瓦响,喟然一惊,急掩柔胴,嗔目上视。却瞧一少年翻身而下,自侧窗突入。
女子大骇,忙将半身压入水中,惊恐斥道:“是何人也!你身上尚穿着驱魔人衣衫,莫非…”
猴娃并不以此为浴室而难言,略笑一笑,但曰:“我这身皮?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你莫惊慌,俺今来,专为复仇——我那仇人正是这帮驱魔人!”
木由不待其开口,自顾喃喃:“我观汝等情况已久,正瞅见那班大爷在村里耀武扬威,好不威风,一众村民,个个敢怒不敢言。如今倒好,我来为恁出头也!方那时,你也免了自身之厄,不亦痛快?”
这女子眼光一闪,倏忽黯然,心中念道:你这素不相识的少年,说话倒是轻巧,那些悍匪,哪里是你能撼动的?
她虽如此思量,却未明语,只问少年:“既如此说,自家动手便是,成与不成,亦不与我等村人相干,缘何要来同我多言?殊不闻知晓多了,命不长也!”
猴娃却从胸间拽出一截布,卷作包状,内中实为一团浊气。即付嘱道,此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一道妙法,只要献茶时注入水间,饮者自会体衰腹痛,那时正好下手。
女孩冷冷一笑,道:“我缘何要帮你?这班人固有可恨,庄子出了妖邪,却难不仰仗。我等注定命苦,妖怪也好,驱魔人也罢,两厢都不敢吃罪,你且去吧,我不说出你便是了!”
木由忙言:“你莫怕,我真来帮你,必可出困!”
那村姑道:“怎敢怎敢!”
猴娃愤言:“如此徘徊,必然误时,你若助不得俺,便告知那驱魔的,村里其实并无邪祟,不过是找人扮了,毁坏庄稼,好躲今年上贡也!”
少女顿然花容失色,颤道:“你!”
其实孙木由话间是真是假,她无法知,许是诈她的,偏又不能冒险。如此,且先稳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为要,她头一低,伸手接过了布包。
男孩颔首别过,遂足底生劲,一跃而起。身体若鸿雁展翅,脚踏桶边,水花飞扬间,竟已跳上屋顶,回眸一笑。
便望其默默遁去,遗影于残晖之间,频有却无。少女高举手臂,浴于晦阳之中,摧花随波涌落,半留丽痕,心内却惊惶不已,踟蹰左右,难决定见。
她那里才出遐思,不觉早已销寂,黑空虚挂着一道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