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说有不明者使乾坤大袖,卷了木由等在内,正恍惚间,亟待知其身份。
孙氏不及顾盼,敖湚兮已现了原身,却是一条如练的雪龙,虬转九曲,掠若沧浪之兴落,击似断电之划云。所持利剑,自口中出,如曳光疾雷,频刺黑空,而袖间混沌,却无边无际,无论仙子如何周折,恰似石沉大海,涟漪骤逝,上下无痕也。即道是:
动转自如虚境界,腾挪有度假天阍。
原来警幻难识幻,或许真君愿作君。
便有洛滨开慢智,故而仙子启嬉根。
今来演绎真换假,便把瞒言予臭皴。
龙女早知这等束缚,非寻常法可破,乃又凝住一股神气,思动心转之间,一剑千,千剑万,万剑亿,若蚁若蜂,绵绵像细雨,不绝如熹光;出突似风电,排空状浪高,如此霹雳手段,仍是一拳中在棉里,不得着力。
孙氏继而悄声:“汝今以何为先?若欲出困,我有良策;若还欲我假借青牛,则请便。”
敖湚兮未视于彼,却曰:“何方古怪,敢妄拘我等?这里非是旁人,乃女娲娘娘驾前警幻真君是也?尔有甚大胆,欺刑若此?”
木由便知,此言一半讲与袖主听的,一半却是告己。遂现了本相,复以法天象地身出,骤然间撑破了那怪客之袖,三人乃解厄。其定睛视之,原是一个老僧,孙木由一愣,竟还认得此人,故也不问其法号,只朗言:
“大和尚,多年未见,恁那脱了轭哩顽犊儿,而今可曾寻着?”
僧闻语,知其已晓底细,暗迟疑,并不开口,只原地默笑。那敖湚兮张口即道:“这位老师伏路设关,有何指教于我等,怎地如是傻乐?”
孙木由如今早非少年,虽不能窥彼全貌,凭其智性,亦猜了五六分,暗与仙子递语曰:“此主儿来也,汝事已济一半,还须外松内紧些好。”
斯时,警幻真君已动隐思,想昔日吾未通人理,恣性而为,无法有得,常存迷惑。而后渐以进退礼节处事,或有所得,未可全备,以为有束手脚者,是吾修为浅薄也。今洛滨仙子无拘无束,每事有成,真怪耶!
虑及此,他亦略改惯行,嘻颜道:“老尊者,我等如今亦在寻牛儿也。”
那沙门幽幽一笑:“寻即寻吧,何苦自家变了牛儿?古佛云:佛法难闻,人身难得。今缘何弃人为兽哉?”
孙氏须臾而语:“或曰人,所异于禽兽者,盖遇人则人语,遇鬼则鬼说,为盗以鸡鸣惑主,作窃以犬形乱目,非禽兽能,而但得成愿,人不以为贱也。今欲执牛,必屈尊为牲,而一时为畜,事毕复为人,则兽终为兽,不能易矣。”
僧稍时不见,此人出言已然脱俗,略迟,乃问:“屈尊能赚牛乎?”
木由愈嘻道:“虽不得牛,却得厉鞭,若执此物,那畜堪不出蹄耶?”
视他两个叙谈多时,频斗哑谜,屡打机锋,不曾省得,却颇耐不堪,恐迁延大事,本要自行寻那老怪,却为僧所察,暗暗拘住,无法轻动。
和尚手上使着功夫,面皮却故作轻松,以欢容示人:“那龙道人稍安,这里话还没完哩!”遂亦不察自愿与否,便要揽下。孙氏前番吃这女子摆了一着,如今也借机靠此人陀探她。
敖氏蒙制,必然难服,靠强力来挣,一时不能。只是这两个离得远些,面上不曾有争,那头陀仍和木由似笑相谈。谓真君曰:
“今果然获牛,当作何处置?”
真君答:“彼牲畜也,纵有过,其主不赦。今执为证,唤其主来,问罪一时。”
僧冷言:“其主若为天地,汝能刑之?”
孙氏道:“天地不可罚,公理安能废?不可伤其尊,乃能笞其袍。若彼为天地,亦当缺之,天地缺,神明补,此非共工之为乎?”
老者默然久矣,又曰:“共工敢罪天,今获难矣,汝真有胆色乎?”
木由知其问者,乃探己底也,怎可怯退,反致前驱,遂不搭话,即以法天象地之身,震慑山野。乃微开猿臂,慢旋狼腰,一运浑身劲力,提起擎空炼狱檑,重重朝那怪僧击去。神兵到时,但闻霹雳声响,那人顿如泥塑崩摧,碎作一地。
敖湚兮约束瞬解,凌空乃有声高喝:
“此时不现身形,更待何时?”
龙女复张眼瞧时,却是半天里又见那巍巍老僧,轻摇着蒲葵之扇,卷出一股狂流。此风不吹人神,不摧山木,中有啸啼,一兽闻之,力软筋麻,显而察之,果青牛也。和尚乃如前开袖,仅稍稍一拐,收入其内,也不搭话,即欲走也。
敖湚兮擎剑要追,木由匆忙拉住,嘴上念出一段真言,亦唤道:“速动!!”
女修与他约定多时,既得口令,即作真法,孙、敖大芒闪烁,蓦然消逝,不在此间天地也。老僧讶然,暗呼不好,但视眼前乾坤倒转,卷作一团,原来早在三客入了乾坤袖中,木由即令神姝暗张了网罟之宝,只防其脱逃也。
仙子瞧木由紧攥一宝,知所擒正在其间,喜而大呼:“好手段!而今事济也!”
弗料孙氏冷哼一声,忽伸一手,即入其襟,敖氏又惊又怒,以其无礼,欲骂“登徒子!”,却见真君已于其内掏出一物,正是自家印玺。龙女知其怨己自专,脸色赧然,亦无话也。
二人久无言语,木由默多时,乃气言道:“吾若殒于君之计谋中,其无患乎?”
敖湚兮毫无顿色,凛然曰:“患彼患此,一事无成!我,深海之虫也,纵有龙王之荫,诸神之中,微末而已。今欲伸张天地,有何屏障?想尔年不满百岁,修不过数载,却有皇皇之能,累累之功,震阴司于荒寂,伏鲲鹏于不毛,安天慰神,不过稚子小儿,却得真君之位,四方扬威,好不痛快,纵吾百岁游离,又何比焉?”
孙氏愣然,女复道:“我遇君时,乃生感佩,盖栾叶羹一事,终有头也。今有一言,道尽虚空真相,君若顺耳,我可告之;如赖警幻之威,不意于斯,便不消提也。”
木由闻之即问:“你说。”
敖氏悠然转身,岿然不动。真君会意,乃忍笑施礼道:“在下恳请洛滨仙子不吝赐教!”
龙女遂略咽,柔声曰:“君恣游天地,果有功德,泰运于身也。天赋运,功必成;今若不赋,当作何解?你我均起于微末,不可学贵胄之神,亦不屑矣。果然以天理为纲,苍生为念,则终不惑矣,山可越,水可涉,虽九死其尤未悔,是如此耶?”
孙木由生长至今,无人推心腹如斯,度前遇女子,缨娘早别,无付心嘱,这敖湚兮一番豪言,叫他一时神动心转,慨然有山水相融之悦。警幻真君愕然颔首,久不回语,仙子近前,一把拥入,少年如电如流,平生仅有也。
于诸神之目,彼西海龙神,兴云布雨之小威,身是虫属,非神则妖;而当是时也,木由所见敖湚兮端俏佳丽,正气慨然,寒辉如剑,所向无当,心内如墙溃倒,以相拥也。果然是:
山海中来龙作长,单听云雨是今声。
她言软聚真凭意,我纵坚消果赖情。
晦暗施光谁共守,平明展志彼相恒。
绯红不过夕阳逝,便入黄昏也月明。
自此,二人交了心向,情意自不比前。女修早自两者面起红云时,已知此事前所未有,并非寻常,悄然遁入虚空,待他两个纠缠已,再论前途。
彼本无所感,毕竟所历万世,何景难见?只是这两个天生地长的乾坤命,倒也稀奇。回看于路所历,前程浩瀚,未知凡几,乃数搓二掌,相击作声。
她这里响,那两个哪里闻得,好似不在一家天地,各遥相望也。女修哑然暗笑,再入檑中,自留那有情人但诉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