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钟繇再次见到狄鹰时，心绪还是会有些变化的。
他们毕竟不是初次见面了，并非是在数日前的东武林，也并非是在莫名其妙轮回起来的三年前，而是在更为久远的过去。
诚如庾泗所言，她与狄鹰曾秘密加入过一个组织，组织具体人员不详，但是相互间碰过面的，只有五个人。
绿洲内此时就同时存在着三个人。
这同样也是令一秀与铁忌所不解的所在，他们早已查明小钟与狄鹰本该相识，为何在三年前的荒漠相遇，彼此却互不相识，反倒苦大仇深，尤其是小钟，一定要干掉狄鹰才罢休？
这是轮回出了问题，还是他与狄鹰在密谋些什么？
答案只有等待此刻会面的两个人知晓了。
钟繇此刻半躺起来，拿手捂着胸口，显然还在疼痛，狄鹰快步奔来，关切道：“兄台，我给你用了最好的金疮药，是这荒漠特有的桑葚果杂糅制成，对于刀伤很有效果，现在感觉如何？”
钟繇眼神明亮，“我明白，寸药寸金，我已经好多了。”
狄鹰深吸一气，眼神也明亮起来，不过又狐疑道：“你遭人迫害，流落街头，不怕我也是个坏人？”
钟繇抿嘴一笑，低语道：“我想，我也一定有机会救你的。”
狄鹰明白，此次轮回，小钟也处于觉醒状态了，转头道：“铁忌就在外头，要不要见他？”
“如果你要去见另一个人，我就见他，没有他，我必死无疑。”
这是说的程思美了。
念及此，狄鹰提醒道：“我对他称，我叫程思美，你可不要露馅。”
小钟疑惑道：“他毫无异样？”
“并无不同。”
小钟无言地点着头，狄鹰拍拍他，起身道：“稍后庾泗会为你端来早饭，不要想太多，若有计划，我提前通知你。”
小钟点头，目送狄鹰离去，心中愁雾仍旧弥漫，不知何时得见青天。
再说铁忌，喝酒喝得十分开心，狄鹰落座，便共邀一盏，狄鹰喝罢，道：“兄弟，我看你热衷于行侠仗义，忒不安生，在我这两日广交马匪期间，你可万勿乱跑，只等咱们人马齐备，再去征战荒城！”
铁忌摇头，无奈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平素只爱管个闲事，小打小闹即可，昨夜那一场恶战差点要了我老命，可不敢孤身前往了。”
“哈哈哈，可要说话算数。”
“一定一定，说话算数！”
……
一顿早饭吃下来，两人均大起了肚子，饱嗝连天，狄鹰喊庾泗帮好兄弟寻个宽敞的帐篷以作安歇，自己则前往联络周遭马匪，准备组建降魔小分队了。
荒漠炙热，太阳已然悬在中天，丝毫不留情面，狄鹰的遮阳草帽破了个大洞，倒尚能用，不过他一直都是个喜欢享受的人，忍受着骄阳酷热跋山涉水，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一定不会做的。
走了五六里地，估摸着尚有七八里方能抵达下一处马匪部落，狄鹰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索性就地挖了个沙洞，把自己埋了进去。
权当避暑了。
躺好之后，振臂一呼，沙土簌簌而落，将他盖了个严实，只留一对眼睛。
此情此景不禁叫他想起了曾与小钟的初遇，那次小钟施展苦肉计来寻狄鹰，怎就刚刚好狄鹰恰巧躲在沙土之下？
世上一切事，不过有心人。
躺着躺着，渐渐迷瞪了过去，好像做了一个梦，有些真实，又异常虚假，真假不太分明。
……
梦中，他仍旧躺在沙土之下，做着白日梦，耳畔传来了脚步声，等到脚步声停歇，头顶的日光也被阴影遮住了。
来的是个人，而且一定就是小钟。
这是毫无根据的臆测，偏又当真如此。
因为来的人的确就是小钟。
小钟心口仍旧挂着血渍，不过伤已然好了，面色也红润许多，被太阳晒得黑中透红，健康的很。
他俯视狄鹰，语调却虚弱不堪，开口道：“兄台，我已经在沙漠中跋涉了三十二天，坚持不下去了，你能不能救救我？”
狄鹰晃动小眼睛，确认这个人就是在同他说话，一头扎出沙土，纳闷不已，“这位大侠，你如何知晓我藏在沙地下？”
小钟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但是发生在沙漠中的事，我却偏偏全都知道。”
狄鹰撇嘴道：“你一直生活在沙漠中？”
“是的，从你五日前踏入这里，所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包括教我怎么活下来。”
“你这话说的，既然对沙漠知根知底，还怕活不下去，哪里需要我救你。”
小钟道：“因为你我早已见过。”
狄鹰笑道：“咱们在沙漠相遇，莫非就是命中注定？莫非我就成了我必须救你的理由？”
小钟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杀我，此刻你若不救我，我就死了，就是被你杀死的。”
狄鹰道：“我的确一直都想要杀你，但是需要堂堂正正地杀。”
小钟缓缓拔刀，一把出名的杀己刀出了鞘，“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这句话说完，狄鹰已经动作，抓起一捧黄沙袭击小钟，小钟持刀飞退，哪知狄鹰速度更甚，单手拍击小钟虎口，趁他手麻，一把夺去了他的刀，小钟立足未稳之际，狄鹰抖手将刀甩过去，直刺他之咽喉。
小钟倭身退避，旋个身子又握住了他的刀，回身反攻之际，狄鹰已将黄沙凝聚为刀，二人不由分说再攻一记，黄沙所聚之刀毕竟无法与小钟名刀抗衡，一触即溃，先机已失。
饶是如此，狄鹰仍旧是个化腐朽为神奇的人，只见他大袖飘摇，聚拢起溃散黄沙，犹如密集梅雨般激射小钟面门。
小钟自然要躲。
狄鹰也在这一刻抓住时机，一脚蕴山河，一条腿仿佛裹挟着巨山之力踹向敌人胸口，将小钟踢得气血翻涌，狼狈倒地。
再见狄鹰，探手往天一抓，口中大喝一声：“大樊笼！”
随即天降神刀，小钟抬头去看，就见那刀犹如雨点般密集攒射，想躲，却不知能躲去何处，可他终究还是要逃，哪知平地起狂风，数道黄沙龙卷腾空，恰如巨大樊笼困住了他，此际再也无处可逃，绵绵刀雨倾盆而下，将小钟戳成了个刺猬。
一代东武林盟主再次身死，长埋黄沙。
激战几乎在眨眼间落幕，傲立战场的只余狄鹰一人，可名捕高徒却并无欣喜，语带迷茫，喃喃自语道：“两月后我再来，你敢复活，我就敢再杀你。”
他的话语轻柔飘忽，消散在狂沙中，谁也听不到。
……
荒凉大梦。
看来就是做梦了，狄鹰抖搂黄沙，慢慢坐直身子，仰望苍穹，心中潜藏着些许迷茫。
大概是在六年前，他曾去过一次北海，北海最北，有道矗立不倒的平鳌碑，仅比海平面高出半尺，其上有预言之子预言的未来十年运势，准得很。
他看过那道碑。
“狄鹰要面对的是未来的变数，并非纠结在三年的无止尽轮回中，这是最后一次了。”
沉溺过去，终究是会迷茫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放眼未来，去迎接，去挑战，去寻觅每一个可能的契机。
他转身离去，在第二日的黄昏，远远地就瞧见了一架破旧的马车。
拉车的是匹瘦弱的大马，赶车的是个面貌干净又带着些许胡茬的和尚，看起来有多日不曾打理了。
或许是老马实在年迈，只能迈着虚弱的步子走得慢慢悠悠，那赶车的和尚也丝毫不急，一人一马一辆车，凑成了幅落日长河下的写意画卷，既粗旷，又真实。
杀死钟繇的那一瞬间，他就与沙漠生出了感应，便已然知晓有个和尚驾着辆马车进入瀚海，既然那和尚与老马是奔着他而来，狄鹰这两日的赶路又何尝不是在寻他们而去？
他们必然要相遇。
在这一日的黄昏，他们终于相见。
狄鹰站在小沙丘上，朗声道：“你是不是认得我？”
粗布衣的和尚掀开车帘，只瞧了他一眼，就道：“我不认得你。”
好奇怪的事情。
狄鹰忍不住问到他的来意，和尚坦言道：“我曾有血海深仇，如今来，就是要手刃仇敌。”
狄鹰道：“既然出家了，也要执着仇恨吗？”
和尚道：“这从来都不是理由，佛要救人，佛也要杀人，杀人，是救人，救人也是杀人，你如果能明白这一点，生活会快乐很多。”
狄鹰十分听他的话，当真低下头在细细思索他这话的含义，和尚跳下车来，捂着肚子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沙漠中奔行了多久？”
狄鹰下意识脱口而出：“两天”，这话甫出口，他又急忙改口，“想必也有半月了。”
和尚道：“你说的不错，的确就是两天，我从来都不是个熟悉沙漠的人，这两日行来十分疲惫，水粮准备不足，如今都见底了，可是我的仇敌还没有寻到，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帮我找到他？”
狄鹰很认真地盯着他看，希冀从这不染凡尘的僧人眼中看出一些与一秀不同的地方来，奈何他火眼如矩，仍旧不知能看出什么来，他叉着腰，笑道：“茫茫荒漠去寻一个人，岂不就是大海捞针？可我与你一见如故，与其帮你杀敌，不如教你怎么活下去。”
“你怕我会饿死在此处？”
狄鹰很认真地点头，“有可能。”
和尚素来是个果决的直性子，一如狄鹰所认识的一秀，他道：“好，你教我！”
狄鹰道：“有两条路，你可以自己选择，也可以让我选择，现在你听我说，第一条路就是你随我去一处隐蔽的绿洲，那里有醇酒美人，有美食清水，咱们只花费两日时间就能赶过去，入夜正好可以一醉方休。第二条路，现在就请你随我出瀚海，咱们天南海北随去处，每一日都可以畅快喝酒，每一日都可以铁马仗剑，快意，快活，快哉！”
和尚抚额叹气，问他道：“你莫非是个酒鬼么？”
狄鹰走下沙丘，一步一步走近僧人，语气真挚，眼神温暖，他道：“我不是个酒鬼，可是见了你，我倒情愿变作个酒鬼。”
和尚道：“我却是个执意要复仇的人。”
狄鹰没来由多了些开心，于是问道：“你执意要复仇？”
“执意要复仇。”
狄鹰已走到他的面前，拍着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这一辈子我也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大道理，如今我也要对你说，一个人，尤其是素心亭的僧人，执着仇恨就是执着心魔，离成佛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再者，三年前他杀了你，可三年后你却活着回来要寻他复仇，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你杀了他，三年后他会不会活着回来再寻你复仇？抑或连三年也不用，两个月已足够他再活一次？”
和尚眼中生出了警惕，却仍旧不动声色地开口，“你似乎对我知根知底。”
狄鹰不知他是否失去了记忆，又或许和尚的演技竟然超越了钟繇？
那个足智多谋，运筹帷幄，修为高强的白衣僧，当真不存在了？
狄鹰的低头沉思落在和尚眼中像是在酝酿阴谋，和尚没了耐心，沉声道：“你不肯对我讲实话？”
狄鹰抬头看天，顾左右言他道：“你看，天色已暗，咱们不如去我的绿洲畅饮一番，个中缘由我会细细对你讲明。”
和尚道：“我见过太多奸佞宵小，你这种小伎俩骗不倒我。”
狄鹰哈哈大笑，实在难以想象这会是那个一棍子打得自己站不稳的高手所能吐露出来的言语，想了想，又道：“我看你一定是个聪明人，虽说有些事情犯糊涂，却总能分清善恶，你独自一人流浪荒漠，我怎忍心看你饿死。聪明的大师，你一定看得出我是在真心邀请你，至少在这一刻我是个好人，是个真心要与你一醉方休的好汉子。”
和尚也很认真地打量起他来，夜色渐趋浓重，虽有些看不清他眼神，却仍旧感觉得出狄鹰浑身透发出来的真诚与温暖，和尚满腹疑惑地转过身，喃喃自语，“好一个似曾相识。”
他走了几步，发现狄鹰仍站在原地，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不走，不是要请我喝酒么？”
狄鹰也笑了起来，快步追上他，与他并肩同行。
拉车的老马和破旧的车停在原地。
他们走了半里路，和尚停在一处洼地，举目四顾，只有苍茫，不见生机。
和尚道：“你知道我叫什么？”
狄鹰道：“我知道。”
和尚又问，“你叫什么？”
“我叫程思美。”
和尚没来由地叹气道：“你一定认得我。”
狄鹰也叹气道：“可惜你不记得我。”
和尚指着远处小沙丘，道：“我一生只来过两次瀚海，除却这一次，在三年前也来过，你见过我，是否是在三年前？”
狄鹰道：“不是。”
奇怪。
……
锈心，七问。
——紧那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