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最难过的时候在南琼已经过去了。
带着施益丰死讯回家的李永年到京城方知,面对施元寿和柳氏才是最难的。
一向刚强的柳氏险些支撑不住。
施元寿素来寡言,对谁都没几句话。
送走李永年后,他就出了门。
施元寿归家时搬回了一个插满面人的稻草垛子。
几个儿子问起,他也不答。
还是柳氏又哭了一场。
“你们大哥最喜欢面人。那时家贫,到年节才能买给他。
“提早一月他就往捏面人的地方跑,哪个都想要,可我们只答应买给他一个。他梦里都在念叨,是要孙悟空,还是猪八戒。
“我的丰儿跟着我们吃了那样多的苦,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早知如此,那时便把所有的面人都买给他又有什么要紧!”
三兄弟劝慰不住,也只能跟着母亲一起哭。
几日后李永年再来施家,看到健朗的施元寿老了十岁还不止。
他自家也是一样。
李章义与方氏待施益丰与自家儿子无异,闻听噩耗,又哪里有不难过的道理。
甚至于风月场中还传出了一段故事。
得知不惊山人的死讯,秦淮第一名妓靳盼儿的鬓边簪上了一朵白花。
这只是一个开端。
不惊山人一生,画的最多的就是美人图。
他去过的地方又多,到了最后,竟是各地花魁都簪了白花以示悼念。
跟李永年一同回京的还有南琼知府赵万兴。
疫症之事,有罚就有赏。
原本是要满门抄斩的,念在迷途知返,又向南周报信之事,徐将军被判了秋后处斩。
赵万兴在南琼疫症中应对得当,与百姓共进退,被升为道台。
也有人拿南琼身死二十余万百姓说事,来抨击赵万兴。
都被圣上一一驳回了,毕竟疫症之事,非人力可控。
若不是赵万兴,情况也只有更糟。
赵万兴上书,要求圣上嘉奖南琼百姓中有突出贡献之人,施益丰与英莲的名字就在其上。
圣上爱画,以往对不惊山人的画作就赞誉有加。
得知不惊山人死在了南琼疫症中,叹息许久。
站在南安王进献的《南周百业图》前,对李章义道:
“朕也想过叫他来宫中替朕作画,又怕阻了他的灵气。谁知天妒英才,竟是朕的过错了。若当日留下了他,也不会遭此祸端。”
李章义跪地,“圣上万万不可作如此想。能得圣上青目,是小徒之福。与南琼百姓共生死,也是小徒从心之选。据犬子所言,即便到了弥留之际,小徒虽憾无悔。”
“好一个虽憾无悔!”
在京城的施元寿与柳氏都收到了圣上的封赏。
至于远在南琼的甄家,则免了流放之苦,随时可以归家。
英莲更是被赐“仁心妙手”四字。
她所制的祛疫香丸,被下令各地推广。
皇宫每岁所用的祛疫香丸,都被钦点由英莲的琼芳斋特供。
施家与李家的悲痛还未过去,八百里加急送来战报。
戎狄联合了吐蕃大军,攻占了北方三座城池,与本朝正式宣战。
李永年与阿蛮接旨迎敌。
……
黛玉看着南去的燕子发怔。
宝钗搬离、迎春出嫁后没多久,王夫人将宝玉也移出了园子。
园子里竟像是空了一大半似的,浑不似往日的热闹。
秋景萧瑟本就引人愁思,再加上又听说了施益丰的事。
在扬州时,黛玉与施益丰的接触不多,知他殒命,虽是唏嘘,可也不至于太过悲痛。
她的难过因英莲而起。
施益丰待英莲有多好,黛玉一清二楚。
当年为着英莲,他不管不顾地就去了流民作乱的南周,又有何人听了能不动容?
“林姑娘。”
影壁后传出了男人的声音,黛玉被唬了一跳,这才发觉她想一个人散散,走到太过僻静地方了。
若是歹人,便是呼喊也来不及了。
来人怕黛玉惊慌,忙自报了身份,只站在影壁之后,并不出来相见。
黛玉知是李永年,不似方才的害怕。
嗔怪道,“你也太莽撞了些,被旁人看到,又算什么!”
“你放心,周边都没人。你们这园子空旷,你平日里也得当心些才是,便想逛园子,也多带几个丫鬟。”
听他这当贼的反而嘱咐起自己来,黛玉有些好笑,“谁都如你这般没王法。那样多守门的人,你是如何进来的?”
“莫说是这贾府,就是皇宫大内,我若想去,又有何难?”
“说大话也不怕咬了嘴!”黛玉浅笑。
说着就想到李永年此来,必是告诉她英莲的事,自己问了出来,“姐姐她还好吗。”
李永年不愿黛玉担心,想说“好”,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沉吟良久道,“会好的。嫂嫂她看似柔弱,实则刚强,你不必太过忧虑。”
上次见面还是六年前,说罢了英莲的事,黛玉也不知该同李永年说些什么了。
“戎狄与吐蕃作乱,我和阿蛮明日便要北上。我来是有事想问你。”李永年打破了沉默。
“何事?”听他如此说,黛玉莫名有些心乱。
“我与姑娘都到了议亲的年纪,我想问问姑娘,可愿嫁我。”
黛玉险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哪有人这样就将这些话说出来的。
这要她如何回答?
复又想到李永年这话太过无礼,她该恼怒才对。
“按礼是该我爹娘去义父那里提亲的,可是大哥说过,我总得问问你的心意才是。所以我来问问。
“你莫要为难,反正明儿我就走了,你可以慢慢想。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强娶。
“只是我怕我不在之时,姑娘另外说了亲,这才唐突了姑娘。”
隔着影壁,黛玉似是能听到李永年的呼吸声。
她不知如何作答,好像怎么说是错的。
李永年狠狠心,索性将心中的话全说出来了。
“方才是我哄你的,必定要你答应我家才能去提亲,那是大哥说的。在我这儿,无论如何,我都是想娶你为妻的。”
初时的羞恼与震惊过后,黛玉听他才说了话又反悔,不觉有些好笑。
一手捏着帕子,一手扶着影壁,听李永年接下来的话。
“我比你那衔玉而生的表兄好!”
“为何?”黛玉小声问道。
“他只会让你哭,而我会让你笑。”
远处传来了紫鹃喊“姑娘”的声音。
黛玉只听一阵衣衫响动的声音,她转去影壁那侧,已没了李永年的身影。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她忘记说,要他与阿蛮保重身体、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