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小芒终于挖好了两个土坑,他将康伯和黄豆的遗体移动到坑中,特意将藤球与黄豆合葬一处。他神情木然,双手颤抖着将泥土一点一点覆盖上去。
不久之前,家人们还环坐院中,言笑晏晏。
此刻,在这两方小小的土丘前面,仿佛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将他们永远隔开。
纪小芒向康伯和黄豆的坟茔三拜叩首,眼泪滴在新土上面,瞬间便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天下死生之痛不知凡几,他的苦楚,在芸芸众生里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纪小芒拭去泪水,手上的鲜血和泥土蹭得满脸都是。
他从后院中走出来,出门之前,他又环视了一圈清水林,这个自己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
景观犹在,人事皆非。
纪小芒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转身离去。
虽然不知道映月姐的去向,但在青屏山上,他还有一个人可以信赖,说不定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纪小芒迈开大步,径往之前采集灵石的山洞走去。
路边野花丛生,溪间鱼跃蛙鸣。时时处处,都让少年想起之前与亲人相处的一点一滴。
沿途之中,他发现离洞口越近,有人活动的迹象就越多。野草灌木受到踩踏而低伏,许多挡路的枝叶也被利器斩断,切口平整。
越向前走,心中的大石越是悬得更高。
他行走如风,此时已经来到山洞前面。
洞壁上有刀斫火烧的痕迹,显然此地曾经遭逢大战。
纪小芒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他浑然不怕,直接进入洞穴。
洞中却并无异常,仍是辉石闪耀,明光动人。
纪小芒前行几步,忽然发现缓台之上坐着一人,正是含曜。他正盘膝在地,闭着眼睛运功调息。衣衫上多有破损,嘴角挂着一趟鲜血。
“含曜!”纪小芒眼眶湿润,三步并作两步向他走来,口中高声叫道。
含曜一惊,猛然睁开双眼。见到来人是纪小芒,他眼中锋锐尽去,仅剩下疲惫和哀伤。
“小芒,你回来了。”含曜声音嘶哑,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身形一歪,几乎跌倒在地。
纪小芒从未见过含曜如此狼狈,连忙过来将他扶住。
“你受了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少年问道。
含曜护住心口,咳嗽了两声:“我……没事,你回清水林了吗?”
纪小芒含泪点了点头。
含曜满脸歉疚之色,一把握住少年手腕:“我赶到时,康伯和黄豆已经……”
“我已经将他们安葬在后院了。”少年眼泪沿着脸庞流下,“映月姐呢?她在哪里?”
含曜默然无语,神情复杂。他从腰间取出一个琉璃瓶,递给少年。
“这是映月的元神。”含曜沉痛地说道,“我找到她时,她已经身受重伤,回天乏术了。我只有将她的元神收摄在这里,否则她就会形神俱灭。”
纪小芒手指触碰到瓶身,触手冰凉。他不可置信地将瓶子向含曜一推。
“胡说!我不信!”少年声嘶力竭地喊道。
含曜单手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小芒!你清醒一点,映月已经去了!”
纪小芒万念俱灰。
离家十几日,归来之时,便与他们天人永隔,这怎能不让他痛不欲生。
少年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含曜切齿有声,眼中怒火汹涌。映月罹难,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更悲痛。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没有机会出手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怀中渐渐失去声息,却无能为力。
“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纪小芒的头埋在双膝中间,眼睛木然地盯着地面。
含曜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响。
“你知道对吗?你说话呀!”少年发现了含曜的异样,他连声追问。
含曜盯着纪小芒的眼睛,窥见了他心底无边的恐惧、悲伤和仇恨。他们相识十年,饶是自己活过了漫长的岁月,这十年的光阴,也无法轻易忽略。
他一直很羡慕纪小芒,他有家人,有朋友,有善良的心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但是清水林的剧变,让他瞬间失去了一切。
从映月那里,他曾经了解过纪小芒的身世,他父母遭奸人所害,但康伯一直未曾向他言明,也许是康伯并不知情,又或者是不想让他走上复仇的道路。
含曜犹豫了,他不知道将实情讲给少年,到底是对是错。
此时的自己已然千疮百孔,没有办法帮他走到更高的境界,若是贸然为他的仇恨确立方向,很可能会让少年走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小芒,我已时日无多。你若想要复仇,我接下来的话非常重要,你须答应我,绝不以身涉险。否则我宁可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带到冥界,也绝不让你知晓。”
“我答应你。”纪小芒一字一顿,坚定地回答道。
“好!你现在照我说的去做。”含曜勉力转过身来,手指向洞穴深处,“去洞穴里面将法阵上面的宝物取下,此间的封印已经破开,那法宝不会再主动攻击了。”
纪小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已经感受不到这处洞穴深处那种呼喝之声。
他依含曜所言,来到封印法阵前面,那宝物一端笔直如锥,另一端扭结如龙,通体洁白。此刻已经没有清气环绕其上,法阵上面也多出了不少裂缝,密密麻麻蜿蜒其上。
他抓住龙形的那头,手上的鲜血涂抹在上面,向外用力一拔,只听轰隆作响,整个山体仿佛要垮塌了一般,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连忙后撤,向含曜跑去。
轰隆声仿佛向洞穴后面更深的地方传去,很快山洞的摇晃便停止了。
“我拿到了。”纪小芒向含曜出示那枚法器。
“很好。”含曜虚弱地点了点头,他转头看向少年,继续说道,“你可知道三百年前的神魔大战?”
纪小芒摇了摇头。这些年来,少年在青屏山中采药挖石,无忧无虑,对于外界之事,几乎一无所知。
“大战的原因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当年一战,神主与魔君都倾尽全力。”
“最终魔君战败。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只有身死道消,所以将余下的修为全部灌注给他的儿子——沛山。”
“沛山天生妖王,他尚在襁褓之中,妖力便已澎湃如岚,再加上魔君灌注修为,几乎变成永固金身。神主尝试了诸多杀法,仍旧无法伤他分毫。”
“神主恐怕沛山长大之后,知晓了过往,必会为祸苍生。因此将魔君残躯炼化成四枚法器,名为玲珑玉骨,”含曜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三百年来,将沛山封印在伏魔山中,待将来穷究天人之力,再将其剪除。”
“含曜,这些是可以说的吗?你不是说,天机……”纪小芒听得入神,含曜突然提起封印之事,也让他想起了之前山洞中的问答,不由得担心起含曜的安危来。
含曜摆了摆手:“天机之说,是哄你们玩儿的,说了并不会死。眼下我身负重伤,保守这个秘密并没有什么意义,不如将它合盘托出,心中大大畅快。”
纪小芒叹了一口气,继续问道:“黄豆之前说过,伏魔山里封印着大妖,就是这个沛山?”
“没错。”
纪小芒大感离谱,忿忿不平地说道:“那沛山只是一个婴儿,他有什么罪过,要将他封印三百年?更何况封印了之后,只是等待日后哪位能人来杀他,什么神主,造的好孽!”
“终究是神魔异道,人妖殊途。”含曜沉默半晌,叹道,“我原本在伏魔山中,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鹧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却被神主强通神智,导引法术,在这里为他看守封印,如今已有三百年了。”
纪小芒心下愕然,平日里经常见到含曜不告而别,原来他并非薄情寡义,而是身负重任在肩,是神主安排在这里看守封印的“典狱长”。
眼下封印法器已经在自己手中,这意味着含曜的使命并未完成,莫非还要受到神主的什么惩罚?
“这玲珑玉骨,已经拿下来了,对你会有什么影响?”纪小芒满脸担忧。
“能有什么影响?三百年了,恐怕神主自己都忘了这里还封印着沛山的事情。”含曜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况且这封印名为四方镇煞锁,分布在伏魔山东南西北四山之中。除了青屏山这里,其他三处封印,现在都已经破开了。”
纪小芒心中一凛,他惊惧地问道:“莫非那沛山马上就要破封而出了吗?”
“不会,除了四方镇煞锁以外,沛山身上还有另外一道禁制,叫做归元伏魔印,由神主凝血所制,足有九九八十一道符箓,威力与前者不遑多让。”含曜眼神中越发疲惫,似乎困倦已极,顷刻间就要睡去。
纪小芒注意到含曜的变化,出言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受的这么重的伤?”
“前天夜里,我在四个封印点例行巡视,发现有修士出没,我便潜藏起来,暗自观察他们。”含曜舒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发现他们分属两个不同的山门,一拨人前往封印点拔除封印,另一拨人则沿着附近探查妖族聚居点,找到之后便展开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