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歇赶到无支山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
说不清有多少尸体,一把大火烧的精光。
焦黑的土地让他想起了临仙,已经沦为焦土的地狱。
他没有看见温北君,他不相信温北君会是躺在地下的其中一具焦尸,就算温北君身死,也不可能是以这样一种不体面的方式死去。
卫子歇转过身,不再看身后的满地狼籍。他已经得到了一个答案了,最起码温北君赢了,割断了燕国的补给线,完成了几乎算得上是做梦的战斗。
就像卫子歇认为这场战斗几乎不可能胜利一样,他见到温北君的地点也出乎他的意料。
就在无支山前十多里。
卫子歇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先生如此狼狈的一面。
温北君虚弱地靠在枯树旁,衣衫褴褛破碎,像是被撕扯过。他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一缕缕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
裸露的肌肤上,青紫交加的瘀伤纵横交错,伤口还在汩汩地渗血,新伤叠着旧痕,仿佛是一张被痛苦肆意涂抹的画布。
他的左臂无力地垂着,一道深深的伤口从肩头蜿蜒至肘部,肌肉外翻,令人触目惊心。他的眼神黯淡无光,却又透着一丝倔强,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又急促。
见到卫子歇的瞬间,男人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右臂想要抬起,可又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男人闷哼一声,终是垂下了手臂。
“先生!”
卫子歇却不敢动眼前的男人,生怕牵动他的伤口。
“扶…”
男人挣扎着开口,声音沙哑如砾石滚动。
“我走。”
卫子歇听清男人的话了,可是他的手刚刚搀扶到男人,温北君便疼得全身颤抖,额头冷汗直冒,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那已被血水沾染的衣衿。
卫子歇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他极力平稳着自己的声音,轻声说道:“先生,您且忍耐,我定会小心。”
他缓缓发力,将温北君扶起,温北君的身体几乎全部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每走一步,卫子歇都能感觉到温北君的剧痛,他从未在温北君身上见到如此痛苦的表情。
温北君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只是那急促的呼吸和愈发苍白的脸色,泄露了他此刻所承受的巨大煎熬。
离魏军少说也还有二百里,先生真的能坚持住吗。
温北君感觉身体愈发沉重。在打斗之时他就感觉到了,很多他能躲过去的攻击都成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新伤。
他感觉很冷,四肢都很冰冷。
这次真的还能活下去吗。
他的意识开始飘散,过往近三十年间的生活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年幼时在河毓郡放鹰逐犬的纨绔生活,少年时代在军营他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做纪律,什么叫做服从,什么叫做大魏。
他在青年时代就已经官运亨通,一路扶摇而上,从一个普通士卒一路高升到如今的二品天殇将军。
洪屏,李桀,周澜,李长吉,每一个死在他手里的人此刻好像都跳在他的眼前,用一把刀又一把刀挑起他的心脏,割下他的四肢,让他这个恶鬼也承受一下应有的报应。
报应,是啊,这都是他的报应。
他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流到伤口上疼痛越发剧烈,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
李长吉好像就在不远处,端着一碗只属于曾经宴宁楼三文钱一碗的最劣质的黄酒,笑话着他。
“好久不见啊将军,终于等到你了。”
枯槁的青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温北君确定自己还是死了,要不然怎么能见到这个早在景初三年冬就醉死的李长吉呢。
“早就告诉你了,当时弃城是最好的选择。你自己知道的,你哪是为了什么家人才一步一步往上爬,你为的不就是自己的那个野心吗。你敢说你不想把你的那套狮子服换成蟒袍?”
李长吉很啰嗦,在他耳边一直絮絮叨叨。
他猛然把李长吉拎了起来,“老子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滚!”
李长吉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就挣脱了他,笑得很灿烂。
“说这说那的,你还不是怕死呢,传出去多是一个笑柄,身经百战,征战了十多年沙场的温将军,竟然这么怕死呢。”
“李长吉!”
“别说了将军,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在怕死在你手里的人,你放心,你怕的没错,你身后就是。”
温北君回头,身后是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人,最前方的就是刚刚死在自己手下的两个燕国重甲武士。
他闭上双眼,放弃了抵抗。
他这辈子已经太累太累了,就这么结束其实也挺好的。
走马灯还在继续旋转,虽然皮肉在被撕扯,骨血在肆意流淌,但是他还是转过头盯着走马灯。
走马灯终究定格在景初四年。
碧水把头发挽成妇人模样,掀开盖头的一刹,度过了十年风雨的二人皆是泪流满面。
“先生,雅安安然无恙,师娘和小鸢都平平安安的,大家都很想你,都在等你回去。”
卫子歇的话如同一记重锤,敲碎了温北君那逐渐沉沦的意识。他的身躯微微一震,眼中有了片刻的清明。
“碧水…”温北君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透着一丝牵挂与眷恋。
“先生,您放心好了,师娘她一点事没有,这还有她给您的信呢。”
卫子歇的声音很大,竭尽全力想让眼前的男人清醒过来。
“她…碧水…说什么了。”
背上的温北君意识早就模糊了,卫子歇知道此时提到谁都可能唤不醒男人,唯有提到碧水的时候男人有几分回应。
“师娘说了要等你回家。”
“回家啊,回家啊…”
“先生!先生!”
卫子歇开始一路狂奔,背上的温北君已经不再言语,卫子歇清楚的感觉到温北君的鲜血透过温北君的衣衫浸透了他的皮肉。
他不清楚背上的温北君还是不是活着,他只能拼了命的往回赶,祈望能赶上朱霖接应的人。
温北君不知生死,只是嘴角微微上扬,意识消散前男人最后一句话是喃喃自语。
“碧水,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