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掌又狠又急,掴得宫九直接偏了身形,侧脸立刻红肿起来,但顷刻间又消了下去,仿佛那一掌掴在了空处。
就在此时,太平王沉声道:
“太和,这个孽障将你掳来此处,这一掌是他应得的。但方才所言刺王杀驾之事,可不是能随意言语的。”
胭脂平静道:“太平王世子这些年难道是在京城吗?”
太平王顿时哑然,他缓缓放下手,闭上了眼睛。
宫九此时笑了起来,他指着太平王,“怎么不说话了,我这些年在哪,太平王不知吗?我那个师父,还有闲心帮着传书信。怎么,太平王还想演一演父慈子孝吗?可真是令人作呕啊!”
太平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宫九,面容骤然苍老了几分。
“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太平王堪称平静的说道。
这句话说出来的一瞬间,太平王甚至有几分如释重负,他没有做成一个好夫君,也没有做成一个好父亲。从前他还有几分心怀侥幸,但尘埃落地的那一刻,他已经接受了此生的失败。
“你的错?太平王,你能有什么错?镇守边关、不畏苦寒,好一个坚韧不拔、忠君爱国的太平王?谁能判你的错?
不!你早就大错特错,你早就该去死了!你为什么还在这个世上!还能若无其事的做你人人钦佩的太平王!”
宫九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高亢,等说到最后,他一掌拍在太平王的侧肩,直直将那铁甲拍得凹陷下去。
远处的亲卫迅速冲上来,一面包围着两人,一面焦急地扶起被拍倒在地的太平王。
“将军!将军!”
在一声声担忧的呼喊中,太平王挣扎着从草地上站起来,呵斥着团团围住的亲卫:“都退下!”
“将军!”领头的亲卫满脸担忧,来者不善,将军身犯险境,这让他们如何不忧心忡忡!
“退下!”太平王目光如电,被扫过的亲卫无一敢与之对视。
领头的亲卫看向两人,看到胭脂时迅速别过脸,只盯着对他们将军动手的宫九,恶狠狠地瞪着他,缓缓地退回先前的位置。
等人俱都走远,太平王看向胭脂,缓缓道:
“臣食三朝君禄,自知当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以报国恩。今为老臣,忝居尊位,愿归还虎符,厚颜以乞圣上赦孽子之罪。”
说着,他看了一眼目露不屑之色的宫九,道:
“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没有教导好他,让他被奸人蛊惑,还请公主传达圣上,老臣愿以身替之,太平王一脉亦可就此断绝,只让这个孽障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便可。”
胭脂道:“太平王半生戎马边关,实乃人心所向,区区虎符,不过死物,到底比不了日积月累的人心。”
太平王注视着神情嘲讽的宫九,许久,道:
“半月之后,根据谍报,瓦剌和鞑靼会有一次聚众突袭,本王会亲率一队敢从……”
马革裹尸,这是太平王心中最好的结局。只是那些敢从,不应当跟着他送死。
他攥紧了拳头,心如刀割,好儿郎不当如此送死,更不当因为他的私心而死!
“王叔此言差矣。”胭脂开口,止住了太平王的话语。
“我大明保家卫国的有志之士,如何能为这些勾心斗角之事而死?王叔想的狭隘了。”
胭脂看着太平王,道:
“王叔,太和此来,并非为了问罪。王叔镇守边关、戎马半生,为大明边戍立下赫赫战功,王叔未曾辜负大明,大明岂能辜负王叔?
太和承蒙天恩,得以巡视四方,遇得世子身陷囹圄,如此方知这桩刺王杀驾的大事。
自家人之间,何必急冲冲的喊打喊杀,要先问个清楚明白的好。如今见着王叔,便知此事当与王叔无关。
至于世子,他的师父确实打着拥立之功的主意,要在八月十五刺杀圣上。如此,太平王府日后,便没有一个太平王世子,世上多了一个宫九,不知王叔意下如何?”
“能保下这孽障的性命,已是法外开恩,老臣感激不尽!”
太平王确实心存感激,他对这个儿子有着复杂的情感,但无论如何,都不忍真叫人去死。
“既然世上没有了太平王世子,那么先王妃一事,还请王叔相告,了却一人心结。”
胭脂缓缓说完这句话,宫九瞬时死死的盯着太平王。
他方才本想一掌震碎太平王的心脉,但临到关头,拍在了肩膀上。不是心存不忍,而是他要太平王亲口承认他犯下的罪孽,然后再杀了他。
既然太平王不会背负造反之名而死,那他便亲自动手,来结束这二十年的恨意。
“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是我杀了你娘。”
太平王的脸上泛起苦涩,他如何不察觉那日帷幔后藏着的人形呢?只是那时候,他无法将其中的无奈告诉一个孩童,让儿子也承受和他一样的挣扎与痛苦。
“难道不是你杀了她吗!她就死在你怀里,心口插着那把匕首!”
宫九又是一掌拍向太平王的另一只臂膀,远处的亲卫一阵躁动,但没有将军的命令,他们绝不能上前。
太平王急促的咳了起来,他在宫九的眼中看到了同样浓重的痛苦,那是他在铜镜中时常望见的痛苦。
“你娘是自尽而亡。”
太平王停下了咳嗽,在宫九的目眦欲裂中,缓缓说道:
“你娘并非是中原人,我初上战场,在追击中迷失了方向,在山间遇见了从部族中出来采药的她。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我一见钟情,以为两情相悦,于是成亲生下了你。为了能明媒正娶她,我给她做了一个中原孤女的身份。
那时候我以为一切都是天意,我们是天作之合。”
“但我错了。”太平王的面上露出惨笑,“根本不是什么天意,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她是一个暗谍,如果当初我没有选中她,我还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天意。”
太平王努力直起腰杆,指着远处连绵的坟茔,颤声道:
“那场大战,敌人知道了我们的部署,设下重重包围陷阱。那些好儿郎死命拼杀,十不存一,才让大明惨胜了这场仗,才让边城没有被攻破。
无数的母亲失去了她们的孩子,无数的新妇失去了她们的良人。而我,却还在犹豫究竟要怎么对你娘。
而当我回到王府,你娘当着我的面自尽而亡,说她不负她的部族,也不让我为难。她只求我一件事,让我不要迁怒你。
她是两全其美了,可我却有负大明!有负那些信任我的儿郎!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那些死去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漂浮!”
太平王惨然凝视着宫九,他此刻宛如一头伤痕累累的老狮,一字一句道:
“你娘确实是自尽而亡,但若她慢上一刻,我便会亲自动手,再与她黄泉作伴,共同赎罪。”
宫九面色苍白,道:“可你没有死,反而活得好好的。”
太平王道:“不错,我还没有死,因为我杀的鞑靼人、瓦剌人还不够多,等时候到了,就是我去地下再赎罪的时候了。”
宫九惨白着脸,他的手掌停滞在半空。
对于太平王而言,是活着更痛苦,还是死去更解脱?
宫九忘不掉母亲死去的模样,太平王忘不掉铺天盖地的残肢血色,他们都被困在了多年前,无人逃脱,活着的人都难以再为自己而活。
胭脂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太平王一脉再也不会有什么波澜了,朝廷可以着手培养新的将领了,太祖塞王守疆的制度,终将迎来终结,边地的兵权,必须收归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