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灵生三人来到医院,看见大哥大嫂和高家的亲戚们都在过道里,站的站,蹲的蹲。
仔细一看,灵生发现所有高家的人都在这里,那么……那么没有人在病房里照顾高星吗?为什么?这是什么状况呢?
她身子一怵,强烈的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来。她疾步上发问:
“怎么都在这儿?病房里没人吗?”
“有,有,不要着急,高星已经清醒过来了,高星没事,你放心吧。”
“哦…..”
灵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起身,
“我去看他。”
到了门口,灵生一只脚已经跨进了病房,另一只脚却生生止在门外。她就这样突然地停在那儿,好像很是进退两难。
年春和安宁跟上去,越过灵生的肩膀看到了病房里的一幕。
病房内,胡珊珊不停地用纸巾擦着自己的眼泪,一双眼睛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已经又红又肿。
她的一只手还握着高星的手呢,高星有些犯昏的眼睛斜看一眼胡珊珊,又盯着天花板发一会呆,随后他闭上眼,眼角渗出晶莹透明的泪水,顺着太阳穴滑进了黑白相间的发缝中。
胡珊珊连忙扯了一张纸巾,轻柔地替他擦干眼泪。
这一幕落进了灵生眼里,震撼着她的心灵。
他,他居然还会流泪,他居然一点也不抗拒她的触碰!
他任她握住他的手,任她替他擦拭眼泪。他没有嫌恶地推开她的手,也没有拒绝她为他擦眼泪。
可他之前一直拒绝自己触碰他,不管是清醒着,还是糊里糊涂的时候,自从他生病了以后,除了必要的照顾之外,他都一直不让自己碰他。
时至今日,高星从没有在自己面前掉过一滴眼泪,他居然为那个女人掉眼泪了。多么扎心的一幕啊。
灵生,一步步的往后退,像个牵线木偶一样,僵硬而呆滞地退出病房,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安宁和年春紧随其后。穿过长长的过道,来到露台上,灵生在圆形花台的水泥墩上坐了下来,没有眼泪,没有悲伤,眸中一片茫然,好像她正在面对一个让她完全看不懂的世界。
安宁和年春一左一右紧挨着她坐下。
“就是那个女人,是不是?”
年春轻声问。灵生缓缓点头,嘴唇却紧闭着,一言不发。
“谁?怎么回事?”安宁不解地问。
“以后再告诉你。”
年春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安宁点点头,表示会意。
年春搂过灵生瘦弱的肩膀靠在自己身上,怜惜地道:
“哭吧,哭出来,放声的哭,这里没有人,哭出来就好受了。”
“呵……”
一声短促的苦笑自灵生的嗓子眼里蹦出来,脸上却挂满了苦涩。然后就是一阵寂静的沉默。
“我…..好想…..好想睡一个长长的觉啊。”
灵生幽幽地说了一句话,声音轻如蚊呐。
“睡吧,亲爱的,你太累了,安心睡一觉吧,我们守着你。”
年春拍着她的肩膀,像哄小孩睡觉一般。
灵生这一觉睡了足足两个小时,如果不是被吵醒,恐怕还会睡得更长久一些。
“弟妹,到处找你呢,找你老半天了,你心咋这么大呢?”
被这个喊叫声惊到的是年春,被年春推醒的是灵生。
张开朦胧的双眼,灵生刚自温暖的梦里醒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四处张望,既有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迷茫。
“弟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稳起不动吗?”
灵生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高星大姐站在入口处,眼睛通红,睫毛还沾着摇摇欲滴的泪珠,脸上一片湿润,噙着一抹不满盯着灵生。
大姐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不太客气过,这使灵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大姐,怎么啦?”
灵生一脸无辜,一脸迷茫。
“人都走了,你半天不见影子?病人走啦!”
大姐说完,气哼哼地转身离去。
谁走啦?灵生还在云里雾里的回味着大姐的话,却被年春一把从地上搂起来,
“快,起来,不好了,高星走了,快走!”
高星?灵生听到这个名字,倏然一惊,才彻底从恍惚中回到现实。她心中一凉,脚下一软,一个站不稳往地上瘫下去。
年春拼命稳住她,用自己的全身力气支撑着她往病房去了。
年春心想早知道高星这么快就走了,就不劝安宁先回去了。
她怕安宁孩子还小,放心不下,让她先回去了。这会子,灵生这里还不知道怎样一番折腾,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虽然也做不了许多有用的事情,好歹多一个人至少多一份心里的力量。
灵生的每一脚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一条通道走了像是半个世纪之久。当来到病房前时,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病房里传来一阵阵女人的嚎哭声。
门口的人看见灵生和年春,自觉让开出了一条道。进了病房,看见大嫂和大姐一边哭,一边给病床上的人穿衣服。
灵生突然大叫一声:
“啊!”
挣开年春的手往前冲去,可是才迈开一步就软软地趴了下去,然后就手脚并用地往病床前爬去。
“高星啊,你怎么不等等我?为什么你就这么不愿见我?究竟我做错了什么,到死你都那么见不得我?你都不等我,最后一面,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见......”
灵生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整个病房内。大姐和嫂子骤然止了哭泣,一边默默地给高星穿衣服,一边流泪。
年春一边流泪,一边蹲下身扶住灵生。
灵生爬行至病床前,扶着床沿费力地站起来,她伸出手去想摸摸高星那惨白如纸,没了生气的脸。
“别碰他,刚落气的人你不要碰他。不要哭,静静的,不要惊动他,他会走得不安心。”
大姐的眼泪无声地挂在睫毛上,一边利索地整理着高星身上的衣服。
年春上前把灵生扶起来,退到一旁站定,悄悄在灵生耳边说:
“大姐说得有理,让他走安心一些吧,你且暂时待在一边,让他们安排,反正你也弄不来,不要过度的悲伤……”
灵生对周围什么都无感,一心只想看高星最后一眼。无奈被阻隔在迟尺之间,不得近身。
她被年春搀扶着,已经哭得筋疲力尽,双腿抖得厉害。即便这样,她还是好想近前去看高星,年春只得死死拖住她,不让她前去打扰,生怕她引来大家的不满。
灵生无法靠近高星,心痛得无法呼吸,只好转头趴在年春肩头,放声悲恸。
在大家都屏住呼吸,压抑情绪的时候,安静地忙碌的时候,只有灵生任意地不管不顾地外放她的悲痛。
眼前是一种什么样的忙碌啊,空气里的安静又是多么的不寻常。
不一会儿,年春示意灵生起来。
灵生抬起头来时,病房里的人正在陆续往外撤离,病床上已经空空如也。高星被抬出去了,灵生的心一下子被抽空了。
灵生无助的悲声落在人群后面,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追赶,年春紧紧跟随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她不知道他们要把高星带去哪里,没有人告诉她,高星也不曾交代过一句。
这个时候,没有人顾得上她。大家都很忙,很肃严。
高星的棺椁在回乡的路上。年春和安宁陪着灵生,她们乘坐的车跟在高星后面。
“他让家人一定要把他送回老家,他要葬在他家对面的山包上。他相中了那块地方,山包上全是松树,他喜欢松林。”
灵生安静地听着年春向她解释。她从不曾听到过高星有这样的要求,她离高星的世界很遥远,离他的心似乎更遥远。但她却要待在他的世界里,无论如何,她都是高星世界里的人,早已注定。
灵生知道,是她亲眼目睹高星已经对整个世界做了告别的,很正式的告别。唯独没有对她做告别。所以,他的遗言,他的临终的心愿,她一概不知。但她早已习惯这样的局面。
原来,他想落叶归根。他的灵魂已经归去他的故乡。他出生的,成长的,他的原生之家。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心思,但她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