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胜赌坊里人满为患,十之八九都是来看少年如何被秦家收拾的。
只不过这位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的小子在长胜赌坊点天灯后,却过五关斩六将,反倒叫人惊掉了下巴。
若说少年赌技精湛,年纪轻轻有此火候,着实让人难以信服;可若说这少年蒙的一场胜果,运气未免也太好了。
天下赌徒千千万,财神爷还专宠了少年不成?围观的群众打死也不相信。
“这小子好生了得,连败金爷和矮脚虎三局,若再输下去,只怕他们那点家底可都要抵押出去了。”
“想当年翟大少力挫江宁赌术高手,拜入摘星手门下。恐怕这江淮,也只有翟大少能与之一较高下。”
“当年翟公子可是一路杀上三楼赢遍行家里手,他具不具备与翟公子一拼的资格,此时下定论还为时过早。”
“非也,非也。诸位可莫要忘了,赌局上比的可绝非是一技长短,淮帮势大,谁不忌惮一二。”
“放屁。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我江宁的世家大族还怕了他淮帮不成。”
“你也不扫听扫听,现在的盐市是何行情。若江宁的世家大族真有能耐,那些盐商还能被逼得找官府要说法?”
“……”
看客们从阿四与翟荣赌计高低,转为江南东路与淮南东路两地势力之争。若非是在长胜赌坊,怕是要动起手来。
其实因为市盐这一项,江南东路民生经济深受两淮掣肘,故江南东路与淮南东路两地纷争由来已久。
矮脚虎攥着手中的牌九,紧张得后背早已湿透,周遭嘈杂之声使他心烦意乱。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谁再叽歪,老子把他扔进妓院里去当龟公。”
矮脚虎绿豆大的眼睛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吓得看客们捂住嘴巴,二楼顿时鸦雀无声。
沙多金斜瞥了一眼矮脚虎,嘴角微微上扬,目光转向赌桌上的五位赌客,冷哼一声道:“还不亮牌。”
那五位赌客脸色有些惨白,烂牌在手,结局已定。
“唉,罢了,愿赌服输。”
有四名赌客唉声叹气,将手中的牌亮了出来。
“瘪十?你他娘的一副瘪十还拿这么久,笑死爷了。”
沙多金发出不屑的笑声,在场众人见状亦跟着大笑起来。
“哟,双红头,双斧头,手气倒还可以。”
沙多金瞧着赌桌上的另外两幅牌九,一副红梅、红头牌,舌头舔了舔嘴唇,将手中牌我那个桌上一拍,冷嘲道:“跟金爷比,你们还不够档次。”
“嚯,难怪金爷如此气盛,原来抓了一副双地!”
“风水轮流转,这把看来金爷通吃了。”
“金爷得意的太早了,你看那小子气定神闲,摆明了手中有牌。”
“……”
这时,那位还未亮牌的赌客脸色惨白如纸,倏地咆哮一声“我不赌了”,趁人不防,将手中的牌往嘴里塞。
秦虎眼疾手快,烟袋锅子立马抽向对方的脸,啪的一声过后,“呲呲”声响起,一阵烟熏火燎。
赌客抱着半张脸,蹲下身惨叫连连,鲜血自手指缝里溢了出来。
“敢在长胜赌坊耍无赖,打断他的两条腿,扔出去。”
秦虎冷哼一声,丝毫不嫌弃烟袋锅子上还沾着烫熟的人油味,“吧嗒吧嗒”连续重重吸了几口,一口烟从嘴角冒了出来。
“这位爷,坏了长胜赌坊的规矩,可就别怪哥几个手辣了。”
两名打手玩味地看着有些疯傻的赌客,随即一人将其架起,另一人沙包大的拳头直朝对方的肚子招呼。
污秽之物不由自主地吐了满地,施暴的打手嫌弃不已,脸上凶色更深,踌躇腰间的铁棍,朝着那赌客的两条膝盖砸去。
“咔嚓”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传出,鲜血汩汩,赌客疼得几近昏厥过去。
惨叫声响彻整个赌庄,看客们却是冷眼旁观。
有人嘲笑道:“风水鸡蛋壳,财去人安乐。有些人命中注定享不了富贵,赖不了旁人。”
打手拖着赌客下楼,地上留下两条瘆人的血迹,那人撕心裂肺的喊道:“还我田产,还我房契!”
不多时,便听外边有人惊呼道:“死人啦。”
“怂货,多大点事,就自杀。”
“家产输光,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倒解脱了。”
“……”
楼下的议论声分外扎耳,阿四额头青筋跳得有些厉害。
虽说那赌客死有余辜,不值得同情,但终归与他也占些因果。倘若无人开设赌场,兴许那死去的赌客,还能做点正常的营生。
“小子,没道理你把把压我们一头吧。快些亮出牌面,强撑着也改变不了定局。”
沙多金胜券在握,心情大好,他看着矮脚虎,揶揄道:“矮脚虎,先前不是挺威风的嘛,这会儿怎么蔫儿了。就算你输个清洁溜溜,凭咱多年的交情,总要照拂一二,弟妹的安居之所为兄早已安排妥当,你无需挂心,啊哈哈哈。”
“桀桀,沙多金,我日你仙人板板,你还真以为吃定老子了。”
矮脚虎瞪着沙多金,咬牙切齿地说。
“狗嘴吐不出象牙。怎么着,你还能翻身不成?”
沙多金冷笑,脑海里尽是矮脚虎娘子丰腴妖娆身段的影子。
贞洁是女人的命,但女人的清白何尝不是男人的脸面尊严。
沙多金当众一再调侃娘子,就算矮脚虎有龙阳之好,也难忍受此等奇耻大辱。
老话说,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矮脚虎本就不是个善茬。只见他用力地握着牌九,对阿四说:“小兄弟,听说过投降输一半的规矩吧。我瞧你人不错,只要你现在投降,便是给我矮脚虎面子,咱们交个朋友。”
沙多金明牌,矮脚虎便有了地气。
矮脚虎想借此一局定乾坤,让狗日的沙多金输得连他亲娘都不认识,可他吃不准阿四手中的底牌。
“投降输一半?”
阿四皱起眉头,转脸看着秦虎,问道:“秦二爷,不知可有这个规矩?”
秦虎还未开口,沙多金大笑道:“矮脚虎,你莫不是输傻了吧。投降输一半,赌场上何来此规矩。”
周围的看客们满脸疑惑,接二连三地附和道:“投降输一半是哪里来的规矩,怎么没听说过。”
“若有此规矩,方才那位小哥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矮脚虎明知底牌赢不了金爷,便胡诌规矩,摆明了是想联手那小子倒逼金爷,如此也好少输些银钱。”
“定是如此。”
“这不是坏规矩嘛。”
看客们对矮脚虎的行为颇为不满,但又有些畏惧矮脚虎,只得对阿四吆喝道:“小兄弟,这世上哪有投降输一半的道理,快亮出底牌吧。”
“没错,赌场上杀伐需果断,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沙多金眯着眼睛,晃着脑袋,任由看客们议论吆喝。他自信吃定矮脚虎了,不然矮脚虎何须玩此愚蠢手段。
秦虎清了清嗓子,叼着烟锅子走向阿四,说道:“投降输一半规矩有倒是有,不过须得征得赌桌上超过一半对手的同意,同时赢家自愿接受庄家抽利四成。”
有人质疑道:“二爷,何时有这等规矩?”
“嗯?”
秦虎偏头瞪了对方一眼,随后问阿四:“小兄弟,你要投降嚒?”
抽四成的利,赢家辛苦半晌却叫赌庄得了利,这笔买卖怎么算也是亏的。
不过矮脚虎和沙多金要斗,成全他便是,反正赢了这么多,吐出些来也好。
心里有了计较,阿四将手里的牌推了出去,说道:“能少输点,何必还要蛮干呢。秦二爷,这局在下投降。”
说着,将面前一半的赌资拿了回来。
沙多金一见急了眼了,赌桌上的银钱都是他的囊中之物,怎能连声招呼都不打,秦虎、矮脚虎和阿四三人就坐地分赃了呢。
“兀那泼才,你要拿回本钱,爷爷我同意了嚒!”
沙多金豹眼环瞪,叉腰指着阿四便是一通厉喝,随后又气汹汹地质问秦虎:“二爷,你这么做坏了规矩吧。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像你这般巧取豪夺,岂不砸了长胜赌坊的招牌。”
“怎嘛,小金子,你不服?”
秦虎抽着烟锅子,于烟雾缭绕间斜瞥沙多金,挑衅的意味颇浓。
“小金子是你叫的?秦虎,看得起你,叫你一声二爷。你若这般不讲规矩,我沙多金别的本事没有,嗓门还算响亮。”
沙多金顿了顿,又道:“不出三日,我要让你长胜赌坊臭名远播。到时看还有谁愿意来此光顾。”
江宁四大赌庄争斗得厉害,“财势名”三者容不得出半点纰漏。
沙多金的威胁可谓是拿住了秦虎的软肋,可秦虎是何等奸枭,岂能任人拿捏,当下一声冷喝,楼梯口“噔噔”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便见十数名打手冲了上来,将沙多金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收租子的蠢货,跟二爷叫板,沙多金,你有那个资格吗?”
打手头头逮着表现的机会,好生卖弄,手上那把锋利的匕首把玩出花来了。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沙多金无暇细想,望着一群摩拳擦掌、一言不合便要动手的凶恶打手,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过来。
靠着祖辈置下的家业,他在江宁也小有几分薄名,只不过与秦家三兄弟比起来,不过是一只小虾米而已,根本入不了秦虎的眼。
今日若与狗日的秦虎结下梁子,慢说守住家业,能活着便是祖坟冒青烟了。
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四成利抽便抽了吧。
沙多金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秦虎道:“秦二爷,今日便卖你一个面子。你说有此规矩,那便照此规矩办。”
天不怕地不怕的金爷也有认怂的时候,周围的看官觉着稀奇,不过更多是同情。
长胜赌坊店大欺客,今日沙多金或许自认倒霉,可往后这世要是落在自己身上,难不成只能想沙多金一样装孙子嚒?
不过他们更关心秦虎是否当真要为了那四成利自砸了招牌。
“小金子,你也别觉得委屈。投降输一半的规矩由来已久,只不过这规矩在南方乡村里流行,鲜有上台面罢了。”
见沙多金认了怂,秦虎的脸色缓和不少,摆手示意打手们退下,继续道:“你若信,这场赌局照常进行;若是不信,这场赌局大家亮出底牌,各凭本事,但你三番五次在长胜赌坊闹事,总要给二爷一个说法。”
秦虎的一番话乍听起来颇为公道,可细琢磨起来,分明就是威胁。
有些头脑练达的看客同情了看着沙多金,不敢多言。
这场赌局的关键早已不在“投降输一半”这条规矩是否真实存在,而是沙多金能否承受得起长胜赌坊的报复。
沙多金就算再蠢,此刻也回过味来了,虽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
“秦二爷的话,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沙多金说。
秦虎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矮脚虎,说道:“矮脚虎,这小兄弟已经投降,到你亮出底牌的时候了。”
“沙多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结果呢……”
矮脚虎戏谑地望着秦虎,继续揶揄道:“跟二爷作对,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沙多金心里憋着火,冷哼道:“少他娘的废话,头到不了你家娘子膝盖的臭鼹鼠,我就不信你能压老子一头。”
“你……你他娘……”
矮脚虎再次被戳中痛处,脸皮紫胀,将牌九拍在桌上,怒极反笑道:“我这副牌不大,不过正好能压你一头。”
沙多金,看你如何应对。
众人勾着脖子往桌上一瞧,嚯,果然是一副地牌!
难怪矮脚虎向那小子提出投降输一半,他这是要王八吃称砣,铁了心要割沙多金的肉啊。
秦二爷不愧秦二爷,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能闻出味来,这一局得利堪比长胜赌坊半拉月的进项。
同一张赌桌,联起手来坑,沙多金不倒霉谁倒霉。
众人不由的为沙多金心疼了几个喘息。
沙多金望着矮脚虎的那副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满脸的不可置信。
“沙多金,你犯了众怒,难怪会落得这般下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后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吧。”
阿四叹了一口气,遗憾不已,饮了一口茶,笑道:“投降输一半还真是条不错的规矩,不然以秦二爷的手段,怕是连在下的遮羞的裤子都要叫人脱了。”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秦虎吧唧抽了一口烟,淡淡地说:“小兄弟若是输个精光,二爷借你本钱翻本就是,何须如此。”
“沙多金,大家都是老相识了,不至于赶尽杀绝。只要你此刻下跪求饶,爷爷保证好生照顾你的妻小。”
瞧着沙多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矮脚虎别提多解气。
沙多金难以接受现实,更想不通矮脚虎为何要劝阿四投降输一半,难不成二人是老相识,此番便是为他做局?
“矮脚虎,你好深的算计!”
沙多金咬牙切齿,伸手抓起阿四弃掉的牌,翻开一瞧,顿时瞳孔一缩,气得吐血。
“丁三配二四,至尊宝!”
“他竟然把至尊宝给弃了。”
人群一片哗然,满桌的银钱赌资不可不谓不丰巨,便是达官贵人见此巨资,亦不敢说不心动,这小子竟然拱手于人,着实让人想不通。
“你……你们……”
沙多金指着阿四、矮脚虎和秦虎三人,眼中的怒火喷涌而出,堂堂九尺壮汉,竟不争气的落下泪来。
那可是他祖辈几代攒下的家产啊!
感受着无数双异样的眼光,沙多金一阵头晕目眩,他挥起拳头发疯似的朝着阿四打去,“小畜生,我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