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素买船票回来的时候,包厢里的交谈已经到了尾声。众人都在安安静静地吃东西,包厢里只剩下轻微的咀嚼声。纨素把两枚竹筹递给奚笪让他看,轻声道:“倒是咱们外地人不懂了。从此地到洛京,水路居然有直达的船。”奚笪惊讶道:“咱们那份舆图倒确实是我祖父年轻时用过的旧舆图了。但也不过是五六十年前的。就算沧海桑田,也没有在区区几十年间就变更水道的道理吧?”姜观主听他们说话,抬头道:“贫道倒依稀听说过,几十年前,朝廷征发民夫,修了一条什么懿德渠?但具体在哪,是怎么修的,朝廷不让民间私自拥有舆图,贫道也并不清楚。”又向奚笪提醒道:“两位在江湖中行走,也小心些行事,莫要在人前轻易把舆图拿出来。当时在那个英雄酒肆,贫道知道齐姑娘和黎居士都信任那个乔掌柜,但他酒肆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厨娘、伙计,来来去去的。”见纨素脸上没什么反应,摇摇头,闭口不说了。
纨素拉开椅子,坐回自己的座位,向众人道:“我问过船家了。船家说,本朝定都洛京后,因着黄河长期夺泗水入淮,渐渐淤积了泗水和汴水河道,到咱们这位嘉安皇帝在位时,河道深度逐渐不够漕运粮船所需要的吃水深度了,漕运年年受阻,朝堂渐有迁都之议。二十七年前,奉懿德太后懿旨,从各地征发数十万民夫,折腾了五六年,借原颍水河道,拓宽挖深,向北沟通黄河,又修成了一条直达洛阳的漕运通道。原本的河道依旧叫颍水,沟通黄河的新挖部分,民间就叫做懿德渠。实际上官名应该是叫恩泽渠的,是当时竣工时十岁的小皇帝取的名字。”摇摇头道:“也不见得准确,这是天末渡司在此地的管事告诉我的——就是运营咱们来时坐的船的那个天末渡司,他家不是官船,只是在朝中有人,走通了关系,做的特许客运的买卖。”便和奚笪交换一个眼神。奚笪知道她大概是用窥心功问出的这个答案了,遂转移话题道:“这船是戌时正开?”纨素点头道:“对,这家在淮水上运营的是‘夜航船’,淮水沿岸两城之间,晚上掌灯时开船,船客在船上睡一觉,天亮差不多就到了。若是顺流从上游往下游去,则时间更短。”她转向姜观主道:“本地到泗州的航船,是顺流而下,只需两个多时辰就能到达,所以是申时正开船的,戌时许就已到了。姜观主若要买船票,不如也早些去,免得排晚了买不上票,在此地盘桓太久,夜长梦多。”又转回头,向奚笪道:“不过咱们要从此地直达洛阳,船程还是挺长的,一夜是到不了的。咱们要先沿着淮河向上游一段,再入拓宽后的颍河河道,最后从颍河走懿德渠入洛京时,就要跟漕运船一起排队了。船家也说,如果到时候咱们需要弃舟登岸走官道,最后一小段的船费可以退给咱们,但现在是要一起买定的。”奚笪点头笑道:“一日半的船程,一路都是逆水而行,已经很快了。你还买到了头等,比我本事大些。”重霄观诸女冠皆不做声,怀梦向映玉使个眼色,悄悄露出一抹笑容。姜观主脸上也松动了些。玄霜站起身道:“师父,我吃好了,不如我先去渡司买船票吧。”姜观主点头,脸上也微微透出些笑意,道:“这次咱们买三张,你随我住一屋之外,我的夫人和妾室也该分开住了。咱们前半程确实演的不像商人家里,之后得注意些了。”看一眼奚笪,又向玄霜道:“希望你本事也大些,还能买到一等船舱。”奚笪后知后觉,发现别人在打趣他,脸又红了。纨素却没什么反应,只默默地坐着喝茶。
几人吃过午食便分道而行了。玄霜买到了下午出发去泗州的船票。送姜观主和三个徒弟登船后,纨素和奚笪嘴上不说,但都隐隐有种卸下偌大重担,刑满释放的感觉。纨素也又稍有了点胃口,两个人买了些瓜子点心,打算到船上吃。两人又在赵台渡的街市里瞎逛。此地只是沿水的中转渡口,来往都是匆匆过客,淮河上游下游都有更大的渡口,所以尚未形成较大的镇子,只不过挨着港口一纵三横四条小街,有些酒肆青楼商户之类,街边摆着些小摊子,再远些就是民居了。两人见有一家背风处的小摊子搭着雨棚,卖红豆沙等各色甜品。奚笪想着反正开船还早,便拉纨素寻张靠里的桌子坐下,点了四五样甜品,两个人坐着,边吃边闲聊。街市上不是能说正事的地方,两人的聊天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奚笪正问纨素些平时爱吃什么口味之类的闲话,却听得街口喧嚷起来,有男子的呵斥声,女子的哭喊声,围观群众的议论声,响做一片,便起身向纨素道:“我去看看。”
奚笪走到街口,见围观的人群已渐渐聚集。他闪身钻进人群,也不往最前面走,只借着身高优势往人堆里望了一望,只见一位年轻女子跌坐在地上,正哭得伤心。那女子穿一身粗布衣裙,一条油亮的大辫子只以一根竹筷子盘在脑后,身无妆饰,却是身姿窈窕,柳眉杏眼,容貌清丽,此刻臻首微垂,盈盈落泪,端的是楚楚可怜。又有三条大汉,穿着一色青布裤褂,各持绳索棍棒等物,围着她站着,却不急着动手。其中领头的正向那女子呵斥道:“你还有脸皮在这里哭,你那赌鬼爹把你抵了二十两银给庄家,你一天天的跑些什么?再一再二不再三,纪掌柜的说了,这次捉你回去,一定得教训到你这小贱人再也不敢起意逃走。”言语粗鄙,声色俱厉,正是恶形恶相。那女子听了,哭得更加伤心,突然连滚带爬,翻身跪在石板路上,向周围围观的人群连连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