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连川又饮一杯,叹道:“让诸位见笑了。我刚才跟内子讲家里的事……诸位耳聪目明,想必也都听到了。”
纨素坦率道:“是。我们在隔壁听壁脚,实在是君子不为之事……因而无论如何,都该来敬周兄一杯,也算聊表歉意。”
周连川苦笑道:“这有什么?我说故事,就是让人听的。多几个人听见了,等我死后,兴许这世上还能有多几个人,记得我爹,我姐姐……”孙如峰听着话头不对,立即截断到:“周兄怎么突然灰心起来?以周兄今日,也算已经在晏家崭露头角……”
周连川突然笑起来:“崭露头角?哈哈哈哈!”他摇一摇头,向怜嫣道:“你别站边上等着倒酒了,也坐下听……这是咱们周家的事。你进了门,就是我周家的主母……等我死了,门内年年都会有抚恤。到时候撑持家门,替我奉养母亲,都要辛苦你了……”怜嫣神色有些惶然无措,依言坐下了。
周连川道:“我也不瞒几位。当年前来洛京,意图参加武举的十二位弟子,除了晏二爷晏翎如今仍在禁军供职,十八年来从未升过官职,仍是千户……剩余十一人中,我已是最后一个仍活着的了。”
孙如峰“啊”了一声,紧皱浓眉。周连川苦笑一声,道:“孙兄怎么如此惊讶?自晏家接了朝廷兵甲供应的差事,自然不只是禁军一家需要兵甲……年年边疆各卫的兵甲,皆是兵部出一名文官,晏家出一队弟子,再雇一队镖师,负责押运到各边疆卫戍军中……我等十一位同辈弟子,在门中都是负此职责的。从杭州晏家到洛京这一路,几乎走的都是水路,没什么危险。但我的师兄弟们……前几年西北不宁静,东南沿海也有倭寇入寇,各方势力,谁不觊觎晏家送与朝廷各卫的兵甲?路上设卡劫道,也说不清是兵是匪,也不分是有心逐鹿的豪强,还是虎视眈眈的外族……到去年年底时,我去参加龚师弟的白事,见满堂吊唁的,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了,这时才发现我们当年同来洛京,想靠手中刀博个功名出身的十一位师兄弟,除我之外,竟已折损殆尽了。龚师弟当日让押运马车先走,自己带弟子和镖师断后……后来,他尸骨都未能运回本门,下葬的是骨灰坛和几件衣服。但他起码在家还有兄弟,可以奉养老父母……”他起身为几人斟酒,举杯道:“诸君共饮一杯罢!就当是为了龚师弟。”
三人皆饮了。奚笪刚刚有点醒酒的意思,这一杯下肚,脸上又烧起红霞,坐在原地,上身向纨素一侧微微一歪。纨素伸手扶住他,向周连川告罪道:“奚公子先时已醉了……”周连川笑了一笑,道:“不妨。奚公子醉中仍肯陪饮这一杯,已足见盛情。快歇一歇吧。”
孙如峰和纨素换了座位,让奚笪伏在他腿上休息,向周连川叹道:“晏家诸弟子为押运兵甲殒身不恤,也是为保家卫国尽力……龚师兄英雄豪气,甘为断后,思之令人心折。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若有一日,为国为民,我也能有这个机会……”
周连川摇头道:“我也听说,形意派如今已经迁至洛京,孙兄更是已经在为国效力了。孙兄还应善自保重,须知活着才能为百姓做更多事情。”
旁边怜嫣怯生生问道:“郎君又为何说,您自己也……”她自觉不该在如此气氛下插嘴,但毕竟为周连川担忧,终于还是大着胆子问出这句。
周连川望她一眼,沉沉道:“今年年中,晏家要送一批兵甲到西南黎州清溪关。送甲胄的队伍由家主的义子晏承安牵头,带二十七名弟子同行。长风镖局接了这单押运。晏承安今年才刚二十岁,四月里才行加冠礼……门中令我相伴他走这一趟。往西南这一路,晏家是第一次走。这一路上既有崇山峻岭,蛇虫虎豹,也有不知多少草寇,更不用说西南大理国若知此事,必然要想法子阻拦……还有人说,吐蕃已另辟蹊径,从天竺方向下了高原,绕路而来,这些年他们与大理勾结,又频繁有些小动作了。”
纨素听了“晏承安”三字,呼吸陡然急促,道:“晏家家主义子?这位晏承安还未及冠,他武艺如何?竟能让家主如此放心,由他领队新开商路,前往西南?”
周连川意外地看她一眼,叹道:“二十岁的小年轻,武艺还能如何?这孩子是个孤儿,从小就在门内,是由晏夫人养大的。门里谁也不知道他身世,只知是门主在一个雨夜抱了回去,认为养子的。这名字好像是他原本家里所起,所以也没有按着晏家这一代的兄弟们,改成羽字辈的名字……他没在铸剑炉打过铁,根基自然不如我们这些外路选上去的弟子牢固,但晏家的几门绝学,只传自家人的,倒也都教给了他。晏师弟平时也还算勤勉,根基虽打得一般,若论招式花巧,在门中倒是也算佼佼者了。门主平时十分看重他,常常称赞……这次门主竟让他带队深入险地,门中也是一片哗然。若说这是门主私心,想让他靠此功劳,在门内提升地位,在江湖上打出自己的名头来……但这也太危险了。”
怜嫣在一旁已又落了泪,忍不住插言道:“那位晏公子,既有镖师护送,又有郎君你为他托底……若这趟顺利,功劳自然是他的。但若这趟不成呢?郎君只怕也要像那位龚爷一般,横刀立马,为他断后……有好处是别人的,有险情是郎君的。郎君且还在这担忧别人的安危!”纨素起身走到她身后,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安抚着她。
周连川长叹一声,道:“所以我这次来洛京,就是专为了娶你回家……我江湖蹉跎这许多年,终于攒下了这个时运,遇见了你。等咱们到了家,我就八抬大轿抬你进门,请门中兄弟都来观礼……我兄长当初留下两子一女,长嫂已经改嫁,现在都是我母亲照顾着。若我这次真回不来,家中还得赖你操持……我这些年倒也颇有些积蓄。到时候门中也会有抚恤。你……你若愿替我守个几年,送我母亲终老,你就是我周家的恩人,对我恩同再造……”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沉沉的,带着哽咽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