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素望着那流泻而下,逐渐笼罩亭子四边的细密丝网,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摸了席上原有的四只筷子,指尖发力,筷子便各自飞出,穿过丝网孔隙,钉入了四面梁柱之中。她用力极巧,丝网垂落之势瞬间被阻,亭边三面,皆留下了约摸五尺高的空当,丝网层层堆叠在竹筷之上,下缘基本与原本挂灯用的竹架子上沿平齐。独有面向枕海听涛阁一面,丝网刚一垂落,就被牢牢拦阻住,留下一人多高的空处,完全失去了它预设的作用。
纨素问雷焚海道:“这就是天蚕丝了?你带人屠戮纪家满门,就是为了夺丝,是不是?”
雷焚海不答。他垂头坐着,仿佛在转瞬之间老了十岁,神色中原有的傲气已全然不存。
纨素继续问道:“你不派人到亭子顶上,救一救你的手下?”
雷焚海苦笑了一声,道:“他叫孟昀,是我在大风浪里救回来的一位渔民遗孤……他家捕鱼为业,他也精擅控网,若只是受些不致命的小伤,这网是不会现在就张开的。”
他勉力清了清喉咙,像给自己在鼓劲似的,道:“齐姑娘不必担心,今日此地附近所存的,都是我翻海帮的自己人。绝不会有人报官,说离恨天弟子杀了人的。愿赌服输,我雷焚海……我郦狗儿既然今日敢设了网罟,想着要捕猎蛟龙,就已做好了被反噬的准备。”
纨素自忖自己一只茶杯,又经撞破房顶,减损了力道,绝不至于瞬间取人性命。她微微皱眉,瞬间已想清其中关窍,皱眉道:“翻海帮的这些毒针,你们自己都没有解药吗?雷总瓢把子,你派来负责撒网的手下,想来平时也该是最得力的。你就这么瞧也不瞧,就放弃了?”
雷焚海慢慢地道:“齐姑娘,‘翻白浪’的最初作用,是用来毒鱼的,是为了使鱼假死,便于打捞也便于运输……说白了它是麻药,不是当者立毙的剧毒。但以孟昀所流之血,以我翻海帮所知那点粗浅医术,早就无力回天……”他突然抬眼望向纨素,目光灼灼,道:“所以,齐姑娘此次下山,也是带着定魂珠母珠的,是吗?”
纨素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她紧紧盯着雷焚海的动作,没有作答。
雷焚海的嘴唇咧开,白牙在夜色里闪了一闪,露出一个有些残忍的笑意。他站直身体,悠然走到楼梯旁,双掌合拢,轻轻地拍了一拍。楼下突然传来兵刃出鞘声音,随后是一声惊叫,继而是一声惨呼。再接着是桌椅倒塌之声,乐器震响的铮鸣,江湖中人的大呼小叫,舞姬裙角上杂乱的金铃……嘈杂声音,不绝于耳,纨素神色骤然一变。
纨素身形一闪,起身便要冲下楼去。雷焚海本人正在楼梯口堵着,当下就要出手拦阻。他双掌之上,蕴有六十七年苦练而来的玄功,此刻一夫当关,气度如渊渟岳峙,哪还有方才的黯淡神情,颓然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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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天搅海’雷焚海,原名郦狗儿,六十年前,二十三岁的他孤身一人,潜入翻海帮,欲寻翻海帮当时的三太保“鬼目金轮手”卢驰,报他家满门一百七十二口人的家仇。
郦狗儿当年初出茅庐,妄自尊大,自以为武艺精熟,内力浑厚,又因机缘巧合,得了一味奇毒,中毒之人周身麻痒难当,若无解药,都要辗转三日方死。他自忖准备充分,杀个江湖匪帮的小头目应当不难……结果却是功败垂成,被人轻易识破形迹。他四肢俱被牵拉脱臼,手脚筋也皆被挑断,又被喂了他自己带来的毒药,丢在闽地海边上等死。闽地渔民皆惧怕翻海帮,哪有人敢搭一把手?他待要瞑目待死,咬紧牙关不吱声,求个死前尊严,身上却实在麻痒难熬。到第二日中午,他已然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呻吟不断。恍惚间只见一白衣女子,停步在他面前,蹲身凑近他,凉润的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女子自然便是离恨天大名鼎鼎的“雪龙王”,道号“清妙”,如今已该称作“清妙仙君”了。她也就是纨素的师祖。当时,清妙仙君手上也并无那毒的对症解药,又想救人,只好以冰刃砍下那青年男子的头颅,再以定魂珠将其救活。
郦狗儿醒来之后,清妙也曾细细问过他如何落到如此境地,又向寒鸦楼问消息。一来二去,清妙发现,郦狗儿的父亲当年也是翻海帮一位堂主,是因里通倭寇被朝廷发现,证据确凿,朝廷问到了翻海帮头上,那位三太保卢驰为向朝廷表忠,才出手灭了郦家满门……她怜悯郦狗儿年少失怙,但若说相助他报仇,又实在不符合她心中道义。
“雪龙王”一世为人持正,却因一时心慈,救了这么个孽根祸胎回来,一时也没了主意。放着不管吧,此人必然还要一次一次去翻海帮报他的家仇,显然已存殒身不恤之志。待要劝他为父家留存一条血脉,莫要枉丢了性命……那更是纯属说谎。死过一次之人,纵使以定魂秘术救活了,虽然一应身体功能不失,但死人如何能诞出活的子女?他已不可能再衍嗣绵延,保住这条郦家血脉传承了。
想来想去,“雪龙王”也没别的法子约束他,只好极力板起一张威严面孔,告诉了郦狗儿离恨天存留子珠之事,并向他警告道:“只消我派以后得到消息,知道你有为祸乡里,肆行不法之举,立即就会捏碎子珠。你这第二条命是我给的,以后永远握在我手里,要生要死,不过是我的一句话。今后行事不可不慎……”长篇大论,把自己也说得头痛起来。
郦狗儿没料到观音大士一般温柔可亲的“清妙姐姐”瞬间变了脸,不敢反驳,只是唯唯应是而已。但心中报仇之念,未有一日略减。待江湖哄传,“雪龙王”与大长公主决裂,独自回山之日,他给自己打了几坛子烈酒,在自家的旧址喝了吐,吐了又喝,折腾了一整夜……次日,他便又去了翻海帮。这一次,他自称渔家青年,举家皆已在风浪中葬身鱼腹……从最底层做起,渐渐得了当时的翻海帮大太保,后来的总瓢把子雷冥天赏识,将他收做义子。
雷冥天又替他改了个名字,从此他就叫做雷焚海。后来,当寒鸦楼再去打探“郦狗儿”的消息之时,其人自然是销声匿迹,恍若世上从未有过此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