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明亮的火光照亮了这片往日里十分安静的坟地。
荆老堡主停在那座和刚才见到的几乎没什么差别的坟墓前,只是墓碑更旧了一些。但墓碑前干净整洁,有供奉过香火的痕迹,还摆放着新鲜的水果和冬日里难得的鲜花。
打手们举着火把,对围拢在中间的几人虎视眈眈。自信于这群既是中毒又被卸去武器的侠士不可能再逃脱,他们甚至连绳子都没给人捆上。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名叫明月的侍女从后面走了上来,站在荆老堡主身边。
她的地位似乎有些特殊,其他打手都毕恭毕敬地听从荆老堡主的命令,而明月显然不在此列,荆老堡主对待她的态度看上去更平等些。
他点燃一把线香,对着墓碑拜了拜,插在香炉里,然后对明月说:“蓝衣服的那个是我的,其他的就是供给你的血食。”
明月笑了笑:“还有双燕镖局的人呢?”
荆老堡主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免动静闹的更大,我只是在饭食里下药放倒了他们,再暗中派人看守。若要分批运出来再扫清手尾也需要时间,你莫要这么着急。”
血食……血食?君子酒突然打了个寒战,想起了秦风霆跟她说过的魔教往事。
她的眼神如刀一般剜向荆老堡主:“果然,你们跟魔教有勾结!”
“勾结?”荆老堡主冷笑道,“我才不在乎那是不是魔教,只要它对我有用,只要他们能帮助我报仇……”
“你有什么仇要报的。”君子酒面无表情,努力地维持着自己本该一无所知的人设,“我根本不清楚。”
该死的,被传送过来之前看见的那一幕,荆老堡主不是承认了确实是自己溺爱孩子的错吗!怎么现在又把错推到别人身上喊打喊杀的!
“你现在不知道没关系。”荆老堡主抽出刀,不复先前的病弱之态,将刀面擦得锃亮,“到地府里问一问你的前辈,就清楚了。”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动武了呢?
荆弘正的前半生,一帆风顺。
他是年少成名的天才,家中富庶,也从未让他体验过什么民间疾苦。成年后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她的不幸早逝是人生中的一个小小遗憾,但看到天赋出众的儿子,这遗憾好像也就没有那么要紧。
他宠爱自己的孩子,尽力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所以当儿子对他说“爹,我想娶一个踏青时认识的商贾之女”时,他也仅仅是在得知了他们已经无媒苟合之后勃然大怒,狠心将儿子抽了一顿。
他最后还是答应了儿子,为他求娶这个自己不甚满意的儿媳。至于这个姑娘是不是自愿的,有没有未婚夫,那有什么要紧的?周家已经答应了求亲,他们以后就是一家人,再扣着这几点闹下去,对她有什么好处?
结果就是这一点疏忽,害死了他的孩子!
从那以后,他的人生就急转直下。
不仅因为大受打击,武功难再有寸进之机,依附于荆氏坞堡的大小势力也看出荆氏摇摇欲坠的势头,想要离开。
选出来抱养在膝下的继任者也资质平庸,每一次看见荆海望,荆弘正就忍不住将他和死去的孩子相比,越比越觉得惨不忍睹,荆氏的未来一眼望得见头。
难道荆家既要在自己手里崛起,也要在自己手里没落了吗?
那时候尚且清醒的荆弘正忍痛做出了最理智的举动。
他把手里马上要握不住的势力交托给那个人。哪怕他痛恨对方坚持包庇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但对方的人品还是信的过去的。
他赌对了,就靠这一手选择,他维持住了荆家在江湖上接下来几十年的名声和地位。哪怕后继者平庸,也能吃到这名声的红利。接下来只要再有后代能把荆家撑起来,再度辉煌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另一种怀疑也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自己儿子的死,真的是巧合吗?
这种怀疑在他得知那个周家女从舅家离开投奔了初建的武林盟时,达到了顶峰。这会是阴谋吗?是萧晚利用这个女人引诱自己的儿子,杀害了他,打击自己,再把人救走,顺便吞并了自己的势力?
否则,以自己的实力辅以苦心经营,难道没有机会成为一代枭雄,建立起武林盟这样庞大的势力,在江湖上扬名?
这样的猜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变得更加根深蒂固。
他老了,脑袋不灵光了,却仍然记得是谁杀了他心爱的儿子,又是谁包庇了凶手。
直到他通过了那个新来的大夫接触了昔日被称为“魔教”的教派,从他们手里得到了能重焕生机的《赤华诀》,感受到青春与力量回到了他的身上……
这样的力量让荆弘正重新燃起了复仇的念想。
而在这一天,他看见那个带着潜龙剑的年轻侠士站在中堂里,迷惘地向他投来一瞥时,他强忍住浑身颤栗。
他觉得,老天爷都在帮他。
现在,是时候了。
荆弘正摆出了挥刀的起手式:“杀了你,就剩下那个龟缩在武林盟里的贱人了!”
话音落地的下一刻,周遭的火光突然灭了。
迅疾的细小影子从那个搀扶着燕飞月的、会使用暗器的侠士手中冒出,打灭了照亮四方的火折子。手持照明物的打手们纷纷发出惊呼,黑暗中只余坟墓前线香上的一点红光。
这一下发难猝不及防。荆弘正确信在把这几个侠士押到此处之前,甚至早在将他们关到地牢的时候,他就吩咐过手下人把他们身上的武器都搜走。
尤其是那个千机门的侠士,从她身上拆下来的零碎武器是最多也最麻烦的……即便如此,她仍然能藏下东西吗?
手底下的那群人真是废物!
黑暗令人精神紧绷。荆弘正运转内力,刀身上气流微动,警惕着面前的一切动静,等手下的人再把火点起来——如果这群人觉得这么轻易就能从此处手下逃脱,那也未免太小看他了!
一片嘈杂中,他捕捉到了一点脚踩在薄雪地上沙沙的声响。武者的直觉令他横刀在前,蓄势斩出了盲目的一刀。
这一刀并没有斩中什么,但是有一股凌厉的罡风拂动了他的衣袍。今夜无风无雪,这风却将他送进了数九寒冬。
此刻在他附近的手下恰好成功点起了一支备用的火折子,昏暗的火光下,他看见那个小兔崽子居然没有逃跑,举剑向他袭杀而来——方才他听见的那点响动,就是她用轻功纵身前跃时为了借力踩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火光朦胧地在她的剑锋凝镀一层异彩,若非刚才他挥出的那一刀令她略作回避,此刻他已经被击中了。
荆弘正心下骇然——他下的毒明明该令对方连武器都拿不起来才是,况且这兵刃先前藏在哪里,他竟一无所察,对方又是怎么判断他的确切位置,知晓他不曾移动?
如果荆弘正知道面前这位侠士手握背包、昵称显示和敌方名称显示几大功能的话,一定会气的吐血。
身边的手下发出惨叫,火光再一次熄灭了。留在他眼中的最后一点色彩是向他奔涌而来的剑光。
一道清越的喝问穿透黑暗,传到他的耳边。
“潜龙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