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望着屈函缓缓飘入草林深处的魂影，道：“就这样放他走了吗？”
衣寒雪唇角悄动，道：“现在抓他回来也来得及。”
楚灵均见他衣袖微动，忙扯抱住他的手臂，道：“别，千万别。”忽觉衣寒雪手臂略僵，面色微凝，只怕他又生气了，忙高抬双手，微微避身，满脸都赔着笑，道，“失误，失误。”
姚骋骐在后咬牙道：“最好是。”
楚灵均见衣寒雪抬步就走，忙紧紧跟上，却是半晌才实在按捺不住，问道：“你放走怨魂的事若是传出去，你铁面无情的形象可就保不住了。”
姚骋骐斥道：“你才无情无义，衣仙长那叫铁面无私。”
楚灵均像是全没听见说自己的半句，“嘿嘿”一笑，道：“一个意思，一个意思。”
他虽是在说笑，心思却无法集中，满心里都是怅然和心疼，只觉得有满腹的话想要统统倒给衣寒雪。可不知是心思散乱而沉重，难以梳理凝聚成会心的言语，还是当着他人之面，难以倾吐心中真情。
忽听衣寒雪向姚驰骥等人道：“姚公子，烦你们将这两个偶人埋了，再去那木屋中，将荀先生带出来吧。”
姚骋骐奇道：“这个道。。。。。。荀先生是假的？”
楚灵均早见荀况和墨砚两个一动不动，便知衣寒雪已解了偶人咒。
姚骋骐一回头，见荀况变成了一个泥塑，早马不停蹄地奔小木屋而去。至于死板地掘土埋像这种事，他自是没多大兴趣。
楚灵均随着衣寒雪走出一小段路，回头瞧了瞧认认真真在挖土的姚驰骥和秦质昭，笑道：“欸，衣大公子怎么忽然多愁善感起来了？竟连两个偶人都要挖坟葬身？照你往前的作风，难道不是随便一捻手指，让它们尘归尘土归土，便罢了？”
衣寒雪忽的站定，道：“你没话问我吗？”
楚灵均怔然道：“我不是在问。。。。。。？你是说屈函师兄。。。。。。？”
衣寒雪道：“他自分身魂，以己度人，将他人怨魂中的怨气渡至己魂之后，其怨气并不曾再伤人。那些最近死去的少年，不过是因此前的中怨之人，转怨入魂。我方才召唤怨气虽假，趁机却已感其魂中怨气与外相牵之态。若是还有未尽之怨气，仍在转魂，他魂中怨气虽本不是他的，他又一直克制约束怨气，终究会与他的魂气相应相和。”
楚灵均眸光灿亮，关切地道：“没有？”
衣寒雪淡然而坚定地道：“没有。”
楚灵均松了一口气，忽又叹气道：“可他魂气中负着如此深重的怨气，定是日夜受怨念煎熬。且更是缠动相思之情，还有。。。。。。”
衣寒雪眸光颤动，微合双眸，悄声叹息。方才他们都没有详问屈函宁愿弃身污魂也要帮她净怨渡魂的那个女子，到底受了什么样的痛楚，屈函才会在她杀了这么多人之后，仍说错的不是她。只因怨气似不平之波，一而再再而三地转魂，甚至待怨魂魂消之后，怨气竟还不肯立刻跟着消散，这等怨魂实在是极怨之魂。极怨之魂若是害人，只会将自己所受过的苦楚，如出一辙地奉还。痛苦至深，理智无存，唯有偏执地重复自己受过的伤害，才能暂解仇怨。
他们心中皆是了然，那女子所受的痛楚，便可从那些衣衫不整的少年身上窥得一二。由屈函愤恨的只言片语中，二人更是明白，她乃是身不由己，遭人蹂躏，才会憎恨男子，要叫他们也尝一尝受人践踏的滋味。她化出美貌女子，试验男子真心。若是如她一般，纵是美色当前，也自爱己身，不肯就范，便饶了性命。若是不知羞耻，欲在情前，便要他们狼狈而死。屈函如衣寒雪和楚灵均一样，以己为饵，并未乱欲。
楚灵均心中波流涌动，幽幽回思二人之情，喃喃道：“一人一魂，痴心互许。想来当初屈师兄去混天赌坊，便是因为身为谪仙门中的仙士，却下不了手销灭怨魂。想不到他这般意志坚忍之人，竟也有无可奈何，纠结矛盾之时，他竟企盼一场赌博能解除困境，得到安宁。”
衣寒雪叹息道：“弃身分魂，弃绝师门。他身魂甘受如此之痛，与其说是坚忍，不如说是无二可选。”
楚灵均心头一时涛浪翻涌，既想到衣寒雪曾为自己承受分离身魂之痛，又想到自己弃绝师门，仓皇受鄙之苦，深深闭了闭眼睛，勉力压住腾上胸口的炙热翻滚之气。忽听衣寒雪叹息般道：“情之所钟，何来二选啊。”
楚灵均心头猛然一颤，只觉得好似中了穿心一箭，竟像是自己的心忽然开了口，冒出了这唯一的一句话，又是感动又是凄凉，眸中不觉湿润，半晌才抬眸道：“以怨报怨，看似报复别人，其实何尝不是在报复自己。”
衣寒雪道：“他就是深明此理，方才宁愿自负怨念，也要替她渡怨销魂。”
楚灵均道：“她定是极为信任痴爱他。极怨之魂的魂怨，本是不可销不可转的。”
衣寒雪道：“《销魂大典》虽是泽芳仙子所着。却也未必句句都无遗漏的。”
楚灵均点了点头，道：“事在躬亲，果然不假。情之一字，既可困人，亦可解人。”忽的双掌一拍，跺脚道，“咱们为何不帮他早早了结了今生，再投胎转世，岂非还有相遇的机会？为何要他留在这一滩烂泥之中？”
衣寒雪道：“在镜境和影镜之中，你我所感觉到的那股境界深处的魂气，虽微有怨气，却是隐而不发。这凝境之地便是由她的痴念所成。想来那时候他还未帮她渡尽怨气。她不过是深受莫将军和墨砚感动，情溺其中，一时怨念受到了压制。将军坟墙头的阳烛和酿花溪中的烛影里，都有此种魂气，却又另有一种虽是与此气相合相依，极为相契，却又内蕴平和的气息。”
楚灵均忍不住抢道：“那是屈师兄将怨气凝于己魂之后的魂气？”
衣寒雪点头道：“正是。凝境之气内怨外和，修补境地之气却是内和外怨。前者是那女子的凶魂所具，后者则是屈世兄所有。影境中的引蝶花枝和酒窖中的阳烛却只具屈师兄这一种魂气。极怨之气极能扰心乱神，他能自制到如此地步，可见其涵养修为。他既能转渡极怨之怨气，自己也必然能渡怨销魂。他日日魂负极怨之气，魂心却显平和之态，这可远远难于渡怨销魂，一了百了。”
楚灵均惊道：“那他为何。。。。。。？”
衣寒雪道：“酒窖中的阳烛几乎察觉不到魂气中的怨念，唯有痴念深沉。他独独将梦生醉死酒搬出将军的院宇，便是要将自己留在梦生醉死酒的痴梦之中。”
楚灵均喃喃道：“那里春林长盛，花开蝶飞，心爱之人只怀少女痴心，幻想自己是传奇爱情故事里的主角。。。。。。”
楚灵均见衣寒雪眸中露出苍远之色，自己心头越发如网深梦。两人默然无语，一步一步缓缓走着。
忽听身后叫道：“衣仙长，荀先生我已带来了。”
衣寒雪眉头微蹙，转身望了望荀况，道：“委屈先生了。”
荀况笑道：“只让我好好坐着，哪里算得委屈？”
衣寒雪点了点头，转向姚驰骥道：“姚公子，你们出来许久，南绥门中不会记挂吗？”
姚骋骐抢道：“不会，不会！师父若是知道我们跟着衣仙长历练，定会高兴的。”
衣寒雪又道：“那你们不会记挂门中诸人吗？”
姚骋骐刚说了一个“不”字，姚驰骥已扯他手臂，赔笑道：“自是记挂师父和师兄弟们。”说着，望了望姚骋骐和秦质昭，道，“咱们也叨扰衣仙长许久了，也该回师门复命了。”说着，向衣寒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又向楚灵均含笑点头，便赶着姚骋骐和秦质昭返向方才的来路。
姚骋骐与秦质昭，一个回头望衣寒雪，一个回望楚灵均，一个满面不舍，一个眸带依依，俱是想望不敢望，却又忍不住回望。只是一个是惧于压覆心头的威严，另一个却是娇怯难胜。
荀况向衣寒雪和楚灵均拱了拱手，道：“多谢二位。日后我再说引蝶林，可有新故事了。”
楚灵均向他伸手道：“你胡乱给我们些符啊结的，就要了一千两银子。如今这么个好故事，你打算付多少？”
荀况嘻嘻一笑，道：“情义自是千金不卖，如何能折算成银钱？”
楚灵均也嘻嘻一笑，道：“我也听过情义千金难买。这样吧，让你容易些。就给我们千金，如何？”
荀况脸上仍是毫无窘迫之色，笑道：“小道虽小，入门之时就已立了誓，此生绝不娶妻。又哪里来的千金？”
楚灵均忍不住笑出了声，叉着腰道：“好你个能说会道的小道。我以后若还来此处，你可别让我打听到，你入的不是道门，而是哪家姑娘的门！”
荀况拱手笑道：“不敢，不敢。道士纵然不是真道士，也断断不会如此。”
楚灵均见他眸中露出郑重之色，笑道：“为何？”
荀况边往后退步，边道：“小道虽小，也断断做不得大姑娘的上门女婿！”拱手含笑道，“后会有期。”说罢，转身便行。
楚灵均望着他快行速走的背影，边指边笑道：“他是怕我催债吗？这人可真是。。。。。。收钱来得快，逃债去得更快！”
衣寒雪忽道：“他是怕你有什么姐姐妹妹，招他做上门女婿。”
楚灵均微微一愣，转头望着衣寒雪，咧嘴笑道：“衣大公子，你在和我开玩笑？”
衣寒雪微动的唇瓣立刻抿住，垂头整理自己的衣袖，道：“没有。”
楚灵均笑道：“没有？那我也严肃认真地问一问，若是我有什么姐姐妹妹，衣大公子可愿意上我家的门？”
衣寒雪微微发愣，眸中闪过一种奇异的光亮，忽道：“可你没有。”
楚灵均本也只是故意玩笑，全没指望他能顺着自己的话，刚随意晃着脑袋，似摇头似点头地应和着衣寒雪的回答，忽的双眼圆睁，猛抓衣寒雪的衣袖道：“你是说若我有姐姐妹妹。。。。。。”
衣寒雪微微蹙眉，打断他道：“不愿意。”
楚灵均越逗他越觉得有趣，此时见他微微露出委屈之状，竟仿佛当了真，不禁叉腰正色道：“我楚家也算是书香世家，我爷爷曾是宰相，我父亲也。。。。。。”说到父亲，不免觉得伤心，只是一直感情不睦，倒也并无深痛之感。楚灵均心中涌起一阵怅然空幻之感，见衣寒雪眸色微动，似是要来瞧自己，忙接着道，“是宰相。我若是有姐妹，定然是从小就习学琴棋书画，诗词。。。。。。”
忽听衣寒雪又打断道：“我不愿意。”
楚灵均用力蹙眉，故意瞪眼，道：“你就这么瞧不上我们楚家？”
衣寒雪忽然抬眸凝望着楚灵均的眼眸，一字一字道：“我心爱之人，自是要风风光光娶回家。”
楚灵均见他一说完，扭头就走，唇角勾起，颠步跟上，转到他身前，边摇头晃脑，边笑指着他道：“想不到最是秉公的寒雪公子。。。。。。竟也在乎迎娶和招赘的虚名。”
衣寒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灵均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衣寒雪受不了楚灵均绕着他不住地问，欲一语罢休，微微凝眉道：“没意思。”
楚灵均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道：“怎么没意思了？我楚家的姑娘怎么会没意思？你瞧瞧我，没意思吗？”
衣寒雪忽的站定，凝眸望着楚灵均。
楚灵均见他面色微沉，浑身透露出庄重之气，立刻想起他掌罚时的模样，忙缩身赔笑道：“你别生气啊。我开玩笑的。”见衣寒雪神色不动，不像是要发作，伸手扯他衣袖，边摇边笑道，“别这么小气嘛。”忽的眸光一亮，道，“你不是很喜欢我家锦绣的吗？”如此一说，自己也起了思念之情，不自觉竟是往他袖子里掏摸，道，“它在里面吗？”忽觉衣寒雪手臂轻颤，楚灵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却又脑中哄哄，实在难以确信自己竟会如此，心中暗暗惊疑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竟觉得好似与他一体一般？”
楚灵均忙缩手回来时，余光里瞥见衣寒雪面上微现苍白之色，不禁心头颤动，大是愧悔，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暗道：“堂堂一个罚使，出生入死都没见他慌张。唉，他竟然被我吓住了。他这般洁身自好，我竟对他。。。。。。”
忽觉自己心慌神动之下，手指虽是从衣寒雪的袖中滑落，却还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一时醒觉，忙要缩手。手指将落未落的瞬间，忽觉他的衣袖微微向上一提。楚灵均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自己的手腕已紧紧被衣寒雪的手掌覆住了。楚灵均脑中空悬如崖壁，但觉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惊涛拍壁一般冲击着两边的耳膜。衣寒雪的掌上青筋跳动，与自己手腕上乱蹿的脉搏交合成一种混杂无声的乐音。
楚灵均见衣寒雪眸中露出迷雾之色，大异于平时，莫名觉得慌张，心跳越发难以自制，不禁喃喃道：“衣寒雪。。。。。。”
衣寒雪听见楚灵均的低声呼唤，眸中的迷雾里隐隐现出火焰之色，他紧紧抿住嘴唇，手上不自禁用力。
楚灵均感觉腕上传来强烈的疼痛感，神思混杂之下，不禁低呼了一声。
衣寒雪听见楚灵均的微微呻吟，眸中压抑着的火焰“腾的”燃起，他猛地回头，盯住了楚灵均的嘴唇。
楚灵均见他面色苍白，眉心深凝，渐渐向自己凑过来时，面上冷汗涔涔，不禁担心道：“衣寒雪，你怎么了？”
衣寒雪听见这一声，浑身一震，忽然放开楚灵均的手，转身向葱茏的草木间飞奔。
楚灵均愣在当地，过了许久，方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只见上面一道勒痕，隐隐透着粉色。楚灵均茫然抬眸，望向衣寒雪身影消失处，心中越发空空无着。他一边向着这个方向走，一边回思方才之事。到最后，眼前只不停浮现着衣寒雪转身离去时，眸中粲然又凄凉的烈火之色。
楚灵均握住自己手腕上的伤痕，思忖道：“他生气了？因为我触碰了他的。。。。。。所以他也对我的手臂。。。。。。”楚灵均抬起自己的手腕，吹了吹上面的红痕，唇边露出故作潇洒的笑意，道：“算你今天幸运。我瞧他眼里的火色，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了。只是这么一点小伤，已是他手下留情了。”说着，又狠狠拍打自己的手掌，斥道，“叫你糊涂！叫你不长脑子！你给我长点记性！”他骂一句拍一下，渐渐地，心中的担忧与难过竟都暂且抛在一边，竟好像只记得边拍打边斥骂自己。忽的神思一动，只觉得自己此时的行为实在是莫名其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刚笑了两三声，忽听一旁草丛中，竟也传来了“咯咯咯”的笑声。楚灵均不禁微微一愣，心道：“难道有只鸡在那里？可这声气倒又有些像人。”
心头转过几念，楚灵均已打定了主意，一边蹑手蹑脚地往草丛边走，一边拿手掌稍稍握住自己的嘴，装得犹似仍在原地发笑一般。
刚走到草丛边，抬臂便要去拨绵绵密密的细草。忽觉淡青色的衣影在眼前微微一闪，楚灵均受灵气催动，不自禁便向后退开一丈有余，抬眸却见衣寒雪已分拨开草叶，正定定望着什么东西，不禁发急道：“等我！”说时，已飞身疾奔。
刚到衣寒雪身边，正欲俯身细察，忽听“扑棱棱”一串声响。楚灵均见了衣寒雪，本是大为欢喜，这时候听见这羽翅之声，不禁越发开怀，立即抬眸喊道：“锦绣！你可算知道回来了。”眸光追随着七彩的一道飘影下悬，脸上的欢喜之色却也转而凝落。楚灵均气道：“锦绣，你可真不是人！我盼着你回来。。。。。。”楚灵均边骂边扯住锦绣的羽翅，细羽飘扬，楚灵均不禁呛了几声，接着道，“我盼你回来，是让你坏我好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