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忽的转过身来，呲牙咧嘴，向着楚灵均嘶吼。楚灵均见她眸中神色似清似浊，一时也分辨不清她是要自己远离，还是向自己示威。楚灵均停在娘亲身前不远处，边试探着往前走边柔声道：“娘，我是均儿啊。”指了指自己的脸，勾起唇角道，“均儿长大了。可还是很像小时候。是不是？娘亲。”楚灵均笑得眉眼弯弯，眸中却不禁滚下泪来。
娘亲混杂的眸色似是微微一凝，缓缓向着楚灵均伸过来一只手。楚灵均不禁欢喜道：“娘，你认得我了？你认得我了，是不是？”楚灵均扑过去抓娘亲的手，忽的面色一变，但觉娘亲的血脉之中，隐隐涌动着一股火热的血气，牢牢将自己吸引过去。楚灵均的影身本就轻轻飘飘，哪里经得住这么一股强力，虽是努力向外拉扯自己，却还是不停往前移动。
楚灵均感觉自己的手离娘亲的手越来越近，身上也越来越热。待到即将触到娘亲的手时，楚灵均只觉得自己的影身竟好似是由汗水化成的。楚灵均控制不住地被吸引过去。他的手缓缓落到娘亲的掌心时，忽觉娘亲的脉门上喷出一股炙热的气息。楚灵均但觉自己的影身忽的像是化成了热水蒸腾成的热气，竟是要顺着娘亲的脉门而入。楚灵均恍然暗道：“我知道了。娘亲此时腹中怀着我。此境的境心本就是娘亲惜我怜我之情。她舍不得我，便要将我纳入血脉之中。”
楚灵均拼力抵御，心头却忽的闪过一念：“之前那个花境，并非是我出生。那是娘的幻想。是她苍白憔悴，泪水暗盈的面容之下，心中期待着的欢喜。她盼着我出生。”楚灵均心中一软，惊觉回神，但觉自己只似一缕烟气，被脉门吸收进去。楚灵均暗呼不好，已知是自己一时松懈，又动了体贴娘亲，想要让她欢喜之心。楚灵均挣扎了几下，忽觉娘亲腹中那个自己好似在对自己说话，他咿咿呀呀地哭着喊着：“帮帮娘亲。娘亲除了你，再没有别的寄望。”楚灵均虽隐隐感觉到这是蛊惑之言，却还是不自禁心软，竟是全然放弃了抵抗，心中只迷迷糊糊充斥着一个念头：“娘亲太苦了。太苦了。”
楚灵均的脑袋先入了脉门，转瞬间，就要化成一缕魂气，随着娘亲游动的血气，归入她的腹中。楚灵均深深闭起了眼睛，任凭自己的影身被彻底碾碎。忽觉自己的脚踝微微起了凉意，竟仿佛是清风成丝，将自己死死缠住了。
楚灵均不禁暗道：“衣寒雪？”转而又道，“不可能。”
转瞬之间，脚腕上拉扯的气息已绵延至全身。“呼”的一声轻响，楚灵均的整个影身都已向后疾退。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响，楚灵均身处的境地不停转换。师娘和娘亲在一起的一个个场景，娘亲离家出走时的场景，娘亲听到父亲说的话，如何伤心欲绝。。。。。。楚灵均不禁奇道：“我如今是照着先前入心境时的所见，向后倒退？”
楚灵均还来不及细辨缠绕着自己的这种微微轻寒的气息，究竟是什么，便听得轻轻的一声破碎之声，如同憋在水下的人忽然冲破了水面。楚灵均眼前豁然一亮，不禁猛地出了一口气，接着又大口喘息起来，竟仿佛真是溺水得救一般。
背上有只手，轻柔地拍着。每每触及他，都隐隐掀动微凉轻气。楚灵均回过头，果见是衣寒雪。楚灵均喘着气道：“衣，衣。。。。。。寒雪。。。。。。”
衣寒雪脸上本就薄带霜意，听见他说话，眉头微微一蹙，道：“先别说话。”
楚灵均挣扎了几下，实在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得乖乖地凝心静气。衣寒雪掌心一凝，楚灵均便觉灵气隐隐，进入自己的脉门之中。半晌之后，忽觉衣寒雪收了手，楚灵均不禁暗暗有些奇怪。衣寒雪从前给自己输送灵气的时候，可一向都大方得很。每次都是自己的灵府一时已受不起哪怕再多一星半点了，他才会收手。今日怎么才刚缓过气，他就不管了？楚灵均感觉自己竟是有些生气，不禁暗责自己道：“楚灵均，你可真是没良心。人家帮多了你，你就习以为常，理所应当，恬不知耻，予取予求。。。。。”愧疚之感忽的转至娘亲身上，猛地转过身，扯衣寒雪的衣袖道：“衣寒雪，我娘的画境是不是毁了？”
楚灵均忽的愣了愣，衣寒雪竟是脸色苍白，半靠在旁边一张椅子的椅背上。楚灵均急道：“你受伤了？”不等衣寒雪回答，早拉起他的手，摸他的脉门。
衣寒雪蹙眉缩手，道：“我没事。”
楚灵均毫不松手，猛地将他的手向自己身前一拉，沉声道：“别动。”
衣寒雪不禁愣了愣，竟是真的一动不动。
楚灵均道：“你的魂气为何会受损？你方才是怎么救的我？”
衣寒雪道：“你放心。你娘的画境毫无损伤。”
楚灵均气道：“我问的是你。你是因为救我才受的伤？”
衣寒雪将手抽了回来，道：“我从前闲来无事，另修了情窍。方才不过是损伤了风环。一时魂气不顺罢了，稍加调养便可复原。”
“情窍？”楚灵均心中暗暗惊奇，又另有一种奇异难言的感觉。
仙士修炼魂气，最紧要的便是要沉心静气，净魂无染。虽则，这只不过是对于修炼时的要求。可如是动了真情，难免不朝思暮想。故而，仙门支持娶妻生子，却不鼓励谈情说爱。仙门的史籍上，偏偏有另辟蹊径的一位。他不属于任何门派，自封为紫山老道，坐石枯僧，却是流连花丛，诗酒琴歌。自说要由情中悟禅解道，通达天地。他不修静气，偏修情气，竟是在灵府中开了情窍。他被仙门各派视为洪水猛兽，狂徒异端。众家只怕自家子弟纷纷效仿，乱了千百年来的正途。奈何他灵力高强，诸家宗师虽恨不得除之而净，却总没人奈何得了他。后来，倒像是他自己觉得无趣，不知飘然去了哪里。有说被人使鬼蜮伎俩暗害了，也有说得道升仙，脱了尘世的。到如今，他的事迹仍在好奇喜怪的年轻小辈口中代代相传，明面上，也仍是诸门不得提及的禁忌。
故而，楚灵均此时的惊讶不亚于天崩地裂。他凝望着衣寒雪的眼睛，却是自己痴痴沉思了半晌，回过神时，面上神色却更似梦游一般，喃喃道：“衣寒雪，你修情窍？”
衣寒雪也似神思恍惚，望着楚灵均的眼睛，似望非望，忽的垂眸道：“我只是想知己知彼。销化的怨魂中多有由情魂转来的。我若是能，能感知情窍之气，要想感化它们，就容易得多。情魂若是不转为怨魂，便肯消散，情魂自是少受苦楚。若要投胎转世，魂气少受损伤，自然也容易一些。我便也省了不少灵气。”
楚灵均听他竟是解释了这么多，越发觉得奇怪，担忧道：“修情窍，若是扰乱了正途。。。。。。”
衣寒雪道：“不会。灵元修的乃是沉静刚劲之气，小小一个情窍，如何能撼动？且情窍修的是柔转之气，与灵元之气两道殊途，绝不会互相混杂。”
楚灵均点了点头，眸色渐转清明，眸中的奇怪之色里便带了笑意，拍了拍衣寒雪的肩膀，歪头凝望着他澄净幽深的眉眼，道：“不愧是寒雪公子。一看就是不会为情所困的凝心定气之人啊。”
衣寒雪的眉梢悄悄一颤，将椅子背向推过，背对着楚灵均坐了下来，道：“我需调养一番，你且去外面瞧瞧。”
楚灵均刚向外走了两步，余光中瞥见衣寒雪阖目凝神，竟觉他的脸色比方才更又苍白了几分。楚灵均心中一急，蹿步到他身边，柔声道：“你养你的，别管我。”伸手便又搭上他翻在膝盖上的手腕。却只是在他腕上轻轻一碰，顺手一提，竟是撩起了衣寒雪的衣袖。
衣寒雪的手不禁缩了缩，奈何他此时正是凝气暗转。若在平时，他就是收了灵脉中运转之气也无大碍，可此时灵元已受了损伤，若再硬生生斩断灵气的转行，只怕更是要大受亏损，难以弥补。因此，只得勉强凝神，任凭他如何。
楚灵均见衣寒雪眉头紧蹙，急恼得面色泛红，整个人竟都在微微战栗，尤其是他掌中空空，手指轻颤，似是挣扎着克制着，不能抓住他极想抓住的东西。楚灵均不禁心中生疼，脑中一蒙，竟是伸手贴住了他的掌心。楚灵均不自禁也是浑身一颤，却觉衣寒雪倒似是气得魔怔了，整个人竟仿佛冰石般僵直生冷。
楚灵均眼见情势尴尬，不禁暗恼自己，在额头上悄悄拍了一下。忽的急中生智，索性就这样握着衣寒雪的手，又拿另一只手拍着衣寒雪的手背，道：“没事的。没事的。”却不知是在安慰衣寒雪还是手足无措的自己。又学着江湖上的话，道，“兄弟陪着你。”说完，又轻轻拍了两下。
楚灵均见衣寒雪的眉宇间露出一种似是很嫌弃的神色，心中倒是松快了一些，暗道：“这就对了。我这样对他，他若不嫌弃，才奇怪呢。”“嘿嘿”一笑，故作轻松地扬了扬眉头，嘴角却怎么都抬不起来，心中竟是空落落的。
楚灵均不容自己多想，将神思转向衣寒雪的小臂。手臂之上，戴着四个银环，仿佛扯了雨水刚洗过的洁云，凝化而成。楚灵均眸光流动，心中喃喃道：“风，雷，雨，电。”他的眸光忽的向上扫去，淡青衣衫，好似一抹静凝的流泉，覆在衣寒雪的手臂上。楚灵均只觉清流淌尽，底下另有奇景。
静静盯视着这一片衣衫时，余光里隐觉衣寒雪面上露出了慌乱之色，竟仿佛他已感觉到了楚灵均此时的所思所想。楚灵均的手指轻轻在衣寒雪手背上敲了敲，忍不住道：“我就瞧一眼。”见衣寒雪眉心微蹙，眉间隐隐带着汗意，似是极为着恼，已触到衣衫的手猛地往回一缩。哪知慌乱之下，一不小心，缩手时竟是往上撩拨了一下。虽只是瞥得一眼，四个银环却深深映入了楚灵均的眸中。
待到衣衫落下，覆盖得严严实实，楚灵均眸中仍是只瞧得见那四个银环。更确切地说，他感觉到的是四个奇妙的境地。柔风和微。。。。。。。鸟语花香。。。。。。净月放华。。。。。。白梅飘雪。。。。。。“风，花，雪，月。”楚灵均喃喃道。
正自入坠深梦，忽听衣寒雪的声音道：“出。。。。。。去。”
楚灵均不禁愣了愣，见衣寒雪眉间汗珠滚落，腮边赤红如霞，立时慌了，忙窜起身来，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门去，口中喊道：“走了，走了！你别生气！”
待将门在背后拉上，楚灵均靠着门，缓缓坐倒在门槛上。楚灵均许久都回不过神来，双手绞在一起，垂头凝眉，自责不休。他入修仙之途十余年，自是知晓转灵运气，尤其是疗伤之时，必得凝心静气。他方才与衣寒雪说话，原以为不至于会让他神思出离，不过是让他知晓罢了。哪知道，他不止大受触动，身魂摇颤，竟还开了口窍，与他说话。运气自修之时，外向的关窍皆由明转暗，若非遇到极大的危险，断然不会开窍，因为外窍一开，浊气便由外而入。以衣寒雪的灵气之盛，平时或许可分出一部分灵气净化浊气，可此时只怕也是艰难。楚灵均想到他雪映朝霞般的面色，眉头又蹙紧了几分。若在衣寒雪安然之时，这映入眸中的如画春色，自是美得叫楚灵均心惊。可此时他的心惊却只是因为忧虑。
迷离之感渐消，楚灵均好似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身躯。一时心头热血翻涌，他立刻蹦了起来。楚灵均的眼睛都快钻进门缝里了，却还是只能瞧见一点模糊的衣影。楚灵均焦急地来来回回走个不休，又时不时扒着窗口张望，却还是只能隐隐瞧见一个安静的身影。
楚灵均忽起思念难抑之感，一个心念便飞蝶般从他心头飘过：“那四个情环原是销魂之用。可若是有一日，他对别人动了心。。。。。。”楚灵均忍住心头的酸涩之感，继续往下想，“情窍中情丝不绝，难道真不会有一丝半缕纠缠住他的灵元，乱了他灵府中的灵气？”
一念及此，楚灵均的心头立刻似杂草交缠一般，纷纷乱乱，毫无头绪，唯觉焦躁难平，呼吸艰难。情急难耐之下，忽听“啪”的一声。楚灵均待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才知自己焦灼不安之下，竟是甩了自己一个巴掌。楚灵均摸了摸自己的脸，倒是觉得心情安宁了一些。凉风微微，拂过脸庞时，楚灵均轻轻舒了一口气。
忽听“咯吱”一声轻响。楚灵均喜得回头张望，见衣寒雪缓缓步出门来，不禁唇角扬起，立刻转身道：“你好啦？”说着，已往前凑了一小步，却是不小心踩到了衣寒雪的靴子。
楚灵均忙赔着笑，向后跳开，衣寒雪却是伫立如石，忽的拉住了他的手腕。楚灵均愣了愣，但见衣寒雪的眸光仿佛粘在了自己的半边脸上。
楚灵均抬手摸了摸，笑道：“方才有只蚊子。”
衣寒雪道：“现在还有蚊子？”
楚灵均喉头滚动，道：“秋蚊子嘛。”向着院子里茂盛的草木指了指，道，“这种花花草草多的地方，最养蚊子了。”
衣寒雪淡淡“哦”了一声。楚灵均听得极是心虚，恍惚竟觉得衣寒雪抓住这只行凶的手，故意瞧着自己撒谎。楚灵均见他仍是瞧着自己发烫的半边脸不放，只觉得窘迫得另外半边脸也跟着烫了起来。楚灵均边往回缩手，边玩笑道：“衣寒雪，你再抓着我，我可是要怀疑你了？”
衣寒雪眸波微漾，似是要闪避，忽的抿了抿唇，却是抬眸盯住楚灵均的眸子，道：“怀疑我什么？”
楚灵均没想到衣寒雪会如此认真，只得一边挣扎，一边笑道：“说出来可就有伤寒雪公子的清誉了。”
衣寒雪手上却是越发用劲，道：“你说。”
楚灵均实在无奈，眸波在衣寒雪眸中一荡，忽的心光乍亮，暗道：“你怎么脸皮比我还厚？这是当罚使当出毛病来了。非要不依不饶，弄个水落石出是吗？我倒要瞧瞧，你这张吹弹可破的薄脸皮，能受到几时！”想罢，隐藏住唇边的笑意，摇头叹道，“唉，不止传言不可信，就连朝夕相处都差点叫他骗了过去。想不到有的人啊，表面上玉雪清风，其实啊，不止开了什么情窍，还对别人动手动脚，明送秋波。。。。。。”
楚灵均忽的倒吸了一口气，向后仰倒。衣寒雪紧紧抓着他的手腕，竟是将他整个人都吊住了。楚灵均见衣寒雪的脸仍旧向着自己的脸前欺来，不禁咽了咽口水，紧张道：“你，你干什么？”
衣寒雪眸波微漾，涟漪丝丝，蔓延到唇边。楚灵均见他淡粉色的娇唇好似微张欲开的花蕾，不禁又咽了咽口水。衣寒雪的一只手轻轻撩拨着楚灵均的衣袖，道：“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楚灵均的心都快从喉头跳将出来，脚步不自主地向后挪移，忽觉腕上一紧，却是被衣寒雪拖得倒是又离得他更近。衣寒雪的鼻尖几乎已触到楚灵均的鼻尖，他说话的语声冷热难辨，轻柔如风：“你觉得我能干什么？”
楚灵均早已不敢看他，眼睛尽可能地垂向下方，酸涩得已有湿润之意，却还是舍不得闭上。余光里，见衣寒雪粉瓣似的双唇轻轻开合，楚灵均只觉得那是一朵乍暖还寒时候的春花。有那么一瞬间，楚灵均竟觉自己看清了衣寒雪眸底隐着的柔暖，他几乎已怂恿着自己闭上担忧的眼眸，将自己的柔唇贴向那朵表面寒凉，内里却炙热的花朵。
可转息之间，他的手腕上传来几乎可用刺骨来形容的疼痛。他猛然冷静下来。他立即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衣寒雪的掌心灼热如火，也只叫他更多几分疼痛之感。他不禁心中酸疼，但觉身前的衣寒雪冷若冰雕。他不敢瞧他，只敢冷冷说道：“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