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姐!”
宝玉从月洞门轻快地闪将进来,身上那件宝蓝直裰的下摆还沾染着点点墨迹。
他身后,傅秋芳轻捧着海棠冻石蕉叶杯,袭人则抱着鎏金手炉。
那袅袅热气升腾而起,仿佛将往昔大观园里的烂漫春色,一股脑儿都裹挟进了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之中。
贾母见了元春,忙不迭地拉过她的手,细细摩挲着,眼中满是疼惜之色:
“难为你还记挂着我们这些破落户儿,瞧瞧,都瘦成这般模样了。
宫里那些个燕窝粥,想来是比不得家里的糟鹅掌合口味的。”
说着,便斜眼瞪向鸳鸯,“还愣着作甚?还不快把前儿圣上赏下的血燕取来!”
“老祖宗可真偏心!”
李纨挑帘而入,她身着月白绫裙,走动间,裙上的银线暗纹如水波般流转,煞是好看。
“上月我咳嗽了大半月,也没见着这般好东西。”
她颈间的红玛瑙璎珞随着笑声轻轻颤动,倒叫元春无端忆起昨夜那在鎏金枕屏上晃个不停的明月珰。
宝玉挨着贾母坐下,顺手捧起桌上的老君眉,笑嘻嘻地说道:
“老祖宗就是偏心,昨儿我不过想尝口这茶,您还数落我。
说‘猴儿崽子喝什么好茶,仔细夜里睡不着觉’。
今儿倒是托了大姐姐的福。”
说罢,也不顾旁人,伸手就抓起填漆茶盘里的蜜饯海棠,往嘴里塞去。
“孽障!”
贾母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拍开他的手,“慢些吃,仔细噎着!袭人,快给他捶捶背。”
而后,又轻轻抚着元春的九尾凤钗,悠悠叹道:
“这劳什子戴着,脖子可酸得很吧?
当年敏儿回家省亲,戴的那八宝攒珠髻,足有九斤九两重呢。”
元春刚要开口,廊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书页翻动声。
只见贾兰捧着《四书集注》,匆匆赶来请安,他腰间的玉佩不小心撞在门框上,发出“叮铃”一声脆响,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宝玉见状,拍手笑道:“咱们家眼看着就要出个状元郎了!
只是兰哥儿这般勤勉用功,倒显得我这当叔叔的愈发不成器咯。”
众人听了,皆是一阵哄笑,满室洋溢着融融暖意。
正说笑间,尤二姐扶着贾芜,满脸笑意地跨进门槛。
她今日身着一件藕荷色比甲,发间别着一支白玉响铃簪,走动时,簪上的铃铛轻轻作响,清脆动听。
“可巧内务府送了两篓子太湖银鱼来,说是圣上特意吩咐给娘娘添菜的。”
元春望着满屋子热闹的人影,听着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只觉颈间那沉甸甸的金项圈,似是一下子轻了许多,压在心头多年的重担,也仿佛随之悄然卸下。
恍惚间,那尊断首的翡翠观音仿佛还在御书房的佛龛里,静静凝望着她。
可眼前这些鲜活生动、满是烟火气的笑颜,却比佛前琉璃盏中长明不熄的灯火,更暖人心扉。
次日,在前往清虚观的马车里,宝玉非要挤上来与元春同乘。
他眼尖,一眼瞧见元春松绿裙裾上绣着的缠枝莲,不禁笑道:
“大姐姐,这针脚看着倒像袭人的手艺,只是这并蒂莲,怎么绣得歪歪扭扭的?”
那言语间,满是年少的活泼与俏皮,叫元春不禁对贾环平日里说的“宝玉不是个稳重的”这话,多了几分怀疑。
车帘忽然被晨风吹起,道观飞檐下的铜铃迎风作响,“叮咚”之声,清脆空灵,仿若天籁。
远远望去,王夫人跪在三清像前的背影,单薄得如同一张纸,她发间的银丝,竟比案前的香灰还要素净几分。
听到脚步声,王夫人手中的念珠猛地绷断,一颗颗檀木珠子滚落,在青砖地上滚动的声响。
恰似那年省亲夜,不慎跌碎的琉璃盏,清脆之中,带着几分惊心。
“母亲……”
元春刚一开口,就被王夫人紧紧攥住了手腕。
道袍袖口磨损的毛边轻轻擦过她腕间的红痕,那粗糙的触感,却比宫中精致的织金软枕,更让她感到安心,那是独属于母亲的温度与牵挂。
“昨儿赵姨娘派人送了冬衣过来。”
王夫人从供桌下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竟是冒着热气的糖蒸酥酪。
“说是圣上赏的西洋糖做的,你尝尝,可还是当年的味道?”
元春轻轻咬开酥皮,忽然瞥见母亲道袍领口露出的半截红绳。
刹那间,她的眼眶微微泛红,那分明是她及笄那年,在佛前为王夫人求的平安符。
岁月悠悠流转,它却依旧承载着那份深沉浓厚、从未改变的母女深情。
且说元春那边母女二人沉浸在重逢的温情之中,这边贾环也即将迎来了一位昔日的旧相识。
如今的后宫,除了黛玉独居坤宁宫外,其余妃嫔各自分住在西六宫的不同宫殿。
迎春、惜春、宝钗一同住在永寿宫内。
这一日,贾环与内阁众大臣商议完出兵的要事之后,忽然想起已有多日未曾看望迎春,便信步朝着永寿宫走去。
彼时,宝钗正协助黛玉管理后宫诸事,惜春又被湘云拉去御花园赏花。
永寿宫内静悄悄的,唯有几缕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上洒下一片片斑驳陆离的光影。
迎春正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本《太上感应篇》,神色专注,沉浸在经文之中,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贾环的到来。
贾环立在永寿宫的门槛之外,静静地看着秋阳将银杏叶的影子,裁剪成细碎的金箔,一片一片,轻轻落在迎春月白色的裙裾之上。
她鬓边那支累丝蜻蜓簪的薄翼,在光晕之中微微颤动,恍惚间,竟似回到了十五岁那年,一只碧玉蝉轻轻停在她肩头的模样。
“二姐姐还是这般爱静。”
贾环故意将麂皮靴重重踏在地上,那声响惊得廊下的铜雀扑腾而起,慌乱之中,蹬翻了一旁的水盂。
迎春果然受惊,猛地抬起头来,手中绣绷上的银针,在素绢上晕开一点朱砂般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