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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残甲催故里,一方画戟穿苍云。

“是你父亲的消息?”还未等林瑶溪开口,林后便捡了亭中一处坐下,仪态万千,“可是与秦家有关?”

“姑母足不出户,却能洞悉天下事。”

“自家人,坐下说话。”林后浅笑。

“谢姑母。”林瑶溪心头突突狂跳着,手心不禁冒出了些冷汗。

若是方才她同女官交谈之事被林后听闻,恐怕不止是她们二人,甚至要连累了阖家性命。

“本宫知道溪儿心中有疑,”林后肌肤白皙,举手投足间尽是雍容华贵,面容精致如画,“正是这般取巧的机会,居然平白让给了秦家,是也不是?”

她分明已生育抚养了一个儿子,可腰身依旧似二八少女般纤细柔软,长发如缎,无一不是由万民所养。林后发髻上斜插着一支金凤玉簪,簪上镶嵌着精美的翡翠,耳戴金丝玉坠,颈上一条翠绿的翡翠颈链,腕上则戴嵌有宝石、暗藏了香料的镂空金镯。

林氏不光出美人,更出艳冠天下的王后。

“是。”林瑶溪眼波一转,顺着林后的话往下接。

“这还要多亏了你父亲。若不是他及时告知本宫三公子的动向,恐怕本宫还真要在朝堂上命人拦上一拦——介时王上愈发厌恶,可怎生是好?”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朝中又无旁的老将熟悉边关地形,我们林氏若靠着那些情报一举夺下数座城池,于朝堂之上……”

“溪儿,”林后笑容不减分毫,娓娓道来,“你可知三公子,为何要让秦苍留在玉京?又为何在明知有人监视的情况下,依旧正大光明地将那些白事物件儿还到秦将军府去?”

“溪儿……略有猜测。”

“老三以此手段,一是要告知本宫,秦家军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二是要告知秦苍,让秦苍多多关照林氏动向,看牢了本宫;三则是向王上示弱,借他的身世进一步向王上表明自己无意王位,可两全忠孝,这也是为何王上在朝中答应得这般爽快的缘由。”

“姑母,联合众臣反对依旧可行,若是我们自家人前往——”

“你终究年轻沉不住气。莫忘了,林氏,是被王上削过兵权的。”林后见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心头不禁松懈了几分,起身欲走,“溪儿事事有新意不假,只年纪尚轻,许些事情,还要多看、多学一些,方得游刃有余。”

“谢姑母赐教。”林瑶溪见王后转身出了亭子,立即行礼敬道,“恭送姑母。”

林后缓步下了石阶,长裙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像是被晚霞染上了淡淡的金色,既显贵气又不失柔美。楚王后宫佳丽三千,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无论是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终是要到了她这般位份,方能养出此等尊贵姿容。

林瑶溪目送姑母离开,这才重新坐回原处,仰头望向被围墙割作四方的天空。

“不应该……”

女官闻言,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上前了半步。

她正要开口,不远处便行过一小队宫婢,手中或多或少端了物什,簇拥着朝王后殿内而去。女官默然压低了声,俯了腰,替林瑶溪整理颈后秀美的长发。林瑶溪身形微颤,心下了然,二人默契地噤了声,当真百无聊赖地数着天上飘过的云团,暂且将世事抛诸脑后。

脚步声渐远,宫娥的发饰随着她们的走动轻轻摇曳,发出整齐细微的响声。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淡淡的香气,那是宫廷特有的香,既有花朵芬芳,又有丝绸细腻,与宫娥的庄重和优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独特的宫廷之景。

林瑶溪余光一扫,淡然开口道:“让父亲再去查一查。若是先前的消息没错,那般剂量的茶叶用下去……”

“女君,递进来的消息都是千挑万选过,又由谋士字斟句酌方成一句,应是……不会有错。主君也一贯是谨慎之人。”

“先瞒下,断不能让姑母知晓。”林瑶溪思索时,便会不禁以拇指指腹摩挲着食指,这等小动作自然也收入女官眼底,“若是当真如此……我们,需考虑另一条路。”

“那,秦家那边……”

“有秦苍这一条眼线,无异于将我和姑母的行动曝露阳光之下。许些事情,由不得我们动手,便让父亲卖个破绽给秦家。若当真如我所想,今日对秦家相助,怕是能成就我的念想。”

女官受命,行了礼,微俯了些身向后退去,步履如莲。林瑶溪依旧摩挲着两指,双瞳放空,不知思绪飘向了何处。

以她原先的设想,楚恒自西南回京,必是重病不起、奄奄一息之态。本以为他活不过今年的春日,可偏偏好生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还能攒了精神直面林氏的压迫,施以阳谋,倒叫她措手不及。

或许真如林后所言,她年纪尚轻,当真瞧不明白朝中的许些事宜。

林瑶溪长叹了口气,停了动作,起身向自己的厢房行去。

如今费神皆是虚妄,等家中递来消息,再作考虑不迟,总归差不了这几日的。

……

大寒奉命而出,刚掀开后院儿的帘旌,便有一名带了厚重兜帽的老者大步跨入堂中,四下张望找寻着什么。察觉到大寒目光投来,老者下意识地扯了扯兜帽,脚步稳健有力,呼吸绵长得几乎听不出半分间隔,可见是内息何等深厚之人。

老人本想迈步上楼,片刻后还是顿了顿脚步,扭头询问着小二。大寒吩咐完茶点,抬眸时恰好迎面对上秦苍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恭敬垂首。

二人视线相撞,老者当即反应了过来,一前一后随着大寒的脚步走向后院。小二见二人打了照面,也不多叨扰,由着三公子他们去便是了,若是不慎触了这位贵客的霉头,倒是不好。

大寒一路无言,将老者引至楚恒的雅室外,抬手推门——

木门在寂静中缓缓开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随着门轴的转动,岁月仿佛也在此刻被拉长,刺目的阳光慢慢展现。老者手背的皮肤微微绷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显得发白,紧张的气氛骤然凝固了时空。

阳光斜斜地洒在窗台上,斑驳的光影在静谧的雅室中雀跃。一位清秀少年坐在靠窗的位置,因双腿无力支撑,只得斜倚在小几的一角,长发散落,似失了魂一般怔然出神。

少年迎着光,像是最坚韧的藤蔓,艰难地破开身上的巨石,肆意生长。他的头发被微风轻轻吹动,几缕发丝随风应和,那俊朗的侧颜线条暗藏着几分柔意,是世间最毒的蛊。

老者心头一痛,望着少年熟悉的面部线条,不由想起了自己逝去的女儿。

她本不该如此早逝,留下一个无人问津的公子,累得他在生存之道上举步维艰、受苦罹难。

“外祖来了。”楚恒目光转向那半边敞开的窗,迎着温暖的阳光,开口道。

“是。”

秦苍还未曾落座,小二便已紧随其后地上了茶,知趣儿地快步离开,阖上了门。

“外祖……不去送送少将军吗。”

“有三公子的军师在侧,不会出什么岔子,也省得我一番唠叨。”

楚恒眼睫微低,瞳眸中光辉渐黯,不知作何感想。

“她……于兵法之上,甚是娴熟。”

“也是三公子养得好。”

他们陷入了一片寂静,彼此间的言语已经不再流畅,像是被无形的隔阂所阻挠。楚恒并非不担心珈兰的处境,此去关外,要走过内三关、外三关,更有一处,是当年秦家小将军葬身之所,世人称其为——倒马关。

倒马关地势瞧着易守难攻,可早年间曾是齐国的领地,梁人攻下齐国后内忧外患不断,此处关卡才被楚国趁乱夺下。外三关中,若说最能拖延时间等待援兵的地界,便是倒马关此处了。

可那不过是梁人给的一个幌子。

照着大暑和小暑递回的消息,倒马关内外各设了一处美人亭,若是梁人派兵奇袭内部,再联合另一处城门的美人亭和迎敌处的正面进攻,可谓三面夹击,端的是一个措不及防。

倒马关经历了两回得失,第一回是秦苍守关时,梁人未将此处美人亭公之于众;第二回则是秦苍派兵回援另一道关卡,秦小将军独守倒马关,却不知为何死于梁人之手,尸骨无存。

当时随着守城的将士无一生还,梁人入关后屠杀百姓,是而秦苍虽曾闻听美人亭,却无从搜寻其所在。

珈兰一早就记下了各处美人亭的位置,怕只怕梁人打个措手不及,到为难了她。

楚恒念及此处,想着唤人把鲁国送来的分布图一并誊抄一份送去,凭她的才智眼界,定能瞧出其中关窍,早日封锁其出口,方能令他安心。

“外祖稍坐,尝尝这儿的茶。”

“多谢三公子。”

秦苍正了衣襟,恭敬地接了小寒递来的茶,坐在榻沿细细品味。老人低头抿了一口,微砸吧了砸吧嘴,只觉余香袭来,清爽十足。

茶水清透甘甜,回味微苦,倒也不算太过烫口。

“好茶,”他不由赞道,“想不到京中地界,连寻常茶馆都有此等滋味。”

“京中物产丰饶,行商更是来自举国各地,外祖闲暇时也可四下逛逛,瞧瞧各大铺子才是。”

“那五花八门的,也没什么趣儿。我啊,闲来还是寻些老友叙旧,喝酒吃肉,才得在王上面前得一‘无为’之名……”秦苍说着,吹了吹茶面儿,仰头牛饮了一大口下肚,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此番行事竟能如此顺利,到还真超乎我意料。”

秦苍抬手抹了一把唇角,胡须上细细密密地沾了几滴水珠,沿着纹理流淌,留下一道道湿润的痕迹。他将茶盏搁回小几,杯盏底部还留存了些漆黑的茶叶沫子,摇摇晃晃地随着余茶摆动,荡开了一幕星屑。

“面对两相一将中,最为要紧的军权为他人夺去,而林氏却无一人跳出来反对……”少年撑着桌沿取过瓷杯,又替秦苍斟了一盏茶,声音浅淡冰凉,道,“他们,必定已料到我的这番举动,亦有了应对之策。”

“左不过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翻不出花去。”

“外祖防得住京中的几位,”楚恒见他如此洒脱,倒也羡慕这般心性,哪怕是在人前演戏,他亦学不得半分精髓,只好了然一笑道,“却防不住外头的。”

秦苍看着洒然不羁,能吃能睡的,到王上面前又一味当缩头乌龟,不管闲事儿不抢功劳,朝中自然有不少武将愿与其交好。文官一贯使惯了花花肠子,可面对油盐不进的秦苍,也是束手无策。

他是打定了心思,要在人前把这个形象贯彻到底。旁的也罢了,装傻充愣是头等要务,定要演得谁都瞧不出来。忠孝两全中的愚忠愚孝,缺一不可。

如此,林氏再如何出招,他只当没瞧见就是了。

这倒也是个连楚恒都想不到的稀奇路子。

“军中之事,无非是军备,兵卒和将领。林家无兵卒将领,朝中的小辈出身清白的不少,后者可从朝中提拔衷心之人,倒也不急。可军备,若无长年累月的积攒,便只有……”楚恒平静道。

秦苍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国借备。”

楚恒唇角微勾,谈笑自如。

“恰如祖父当年,向鲁国借兵借粮,夺回倒马关、声名鹊起的那一战。”少年将茶水递上,手背的皮肤苍白细腻。

热气在空中缭绕,时而散开,时而聚拢,翻腾若火焰般炽热,使人心神俱醉。

“若你所言属实……”秦苍心中的疑虑得到证实,视线颤抖,不禁握紧了双拳,“那这叛国之名……”

“外祖一概不知。”楚恒打断道,“只知道,林家开了好些兵器铺子,手上又掌控了盐铁生意,顺藤摸瓜下去——收获不少。”

他的双眼像是两把锋利的剑,直刺人心,骤然吞噬一切,让人无法逃脱其锁定。秦苍抬眸时,便与这样一双目光交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束缚,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抬手接过了那一盏清茶。

楚恒言下之意是,秦苍只需要维持原来的模样,时不时去逛逛自己爱好的兵器铺子,无意间发现了林氏贩卖或收购他国兵器,继而引出林氏私下购置军备,意图谋反之罪。

这证据并不难寻,再者,楚恒若无十足的把握,也不会让秦苍行这般危险之事。

多年前秦氏女的旧案,怕是早已灰飞烟灭,无半分踪迹可寻。既然如此,旁敲侧击入手,也不失为上策。

“敬外祖。”少年见他眉间疑虑卸去,举了自己的半盏茶水相敬,公子如玉。

望着那张与女儿有几分肖似的脸,秦苍终还是狠下心来,抬手举杯,以茶代酒应下了这桩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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