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在外,便是蒙尘的珠玉,旁人一眼望而生畏。世人又不好诓骗,这些闹事的东西里,还有好些可以商榷的储君之选,皇帝便是为了安抚三代老臣,也要摆出这“明君之身”。
“将士们听令!通通下水寻人!”皇帝只是当一回虎父,让犬子们吃些虚张声势的亏,“而你们这些混账东西!都给我滚下来认错!若是这渔夫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至少闭门思过三月!听清了没!”
“……是!”
望枯便是坐井观天,也能瞥见那一张张恶人嘴脸变得铁青,垂首如鹌鹑,直呼大快人心。
风浮濯命硬,自然死不得。他不通水性,却通祉州山性,水下何处有礁石,能歇着脚,他都如此知悉,都要拜那事必躬亲的风长引所赐——
古丝商行也有一半走水路,风长引就亲手修缮此个“祉州渡口”,为其凿壁填沙。风浮濯曾有见过图纸,记得何处藏有水洞。
风浮濯也是狠心,被人打捞而来时,面色发白,好似水鬼,攒了一肚子水也吐不出。还是那将军一拳深重,用巧劲击打他的胸腹,才通了气血,干呕不绝。
他气若游丝时,两眼紧闭,摊开掌心,自当留了一手——
一枚蚌珠。
鱼眼般大,白昼之色,通体浑澄,细看还像沾了藕粉,实在可人。
众人震慑不语。
风浮濯佝偻着背:“……恳请诸位贵人,放走二位渔夫。”
望枯:……
有意耍心思,却也为旁人。
风浮濯当真是大智若愚的典范。
皇上与将军交汇眼神,各有惊异:“小渔夫,这二人可是你的亲眷?”
“不是。”
旁人瞪大了眼,皇上也费解:“那你为何要帮?”
风浮濯再答:“人生在世,相逢便是缘。蚌珠报答贵人救命之恩,福禄让给长辈,银柳便已欣愉。”
皇上俨然当他为孤儿了,却又纳罕此人超脱年岁的言辞,只得追问:“你的气宇不凡,背后必定有个殷实的家底,为何还要趟这浑水呢?”
风浮濯:“这世上有太多恃强凌弱之事,我能抨击一个,便算作一个,却无法坐视不管。”
皇上爽朗大笑:“小兄弟,你眼盲,又如何知晓他们在恃强凌弱呢?”
“眼盲,心却不盲。”风浮濯背脊抻得板正,“巨轮挡风,水下有人的咕咚声、浪花声,大船上的人,却怡然自得,互相打闹。我行此道上,又不见外人,定是被达官显贵封了路,百姓都有忌惮。”
皇上饶有兴致:“那你为何偏往此地行?”
风浮濯也不藏着掖着:“只因我父母双亡,皆死于非命。我无牵无挂,若非为守孝而还乡,兴许早已命丧前路,能活今日已是意外之喜。能救下一人,也是积攒功德。”
皇上盯紧他:“椿萱有何死因?”
风浮濯垂眸:“死生为伤心事,我亦有不言之权。”
皇上知趣:“好,是我唐突了。你这小儿很有骨气,也孺子可教,可否抬起头来,任我看个清楚?”
风浮濯睁开眼,眼底满是雾蒙蒙的云霞。
他对俗世恰是如此——
失落而空寂。
皇上看清他的容貌后,总觉得好似一位故人,奈何那人太过热烈,这孩儿,就只剩下刺伤旁人的寒凉。
他当机立断:“好!你可愿随我回京?我重金聘用你当他们的夫子,你想要多少俸禄,我便给你多少。”
离岸那一排皇子终是按捺不住了,由太子一人宣之于口:“父皇!他不过一介渔夫,怎能!怎能……”
“治国者,没有社稷良方,没有高瞻远瞩,也需有海纳百川的肚量。而你,十岁又一了,却还随着他们游戏人间,草芥人命。”皇上甩袖离去,“更可悲的是,你连草芥人命四字都写不出……朕此次归去,定要与你母妃好生说说你的课业,问问她究竟是如何教导你的。”
风浮濯见好就收:“……多谢圣上。”
太子一屁股跌坐在地,泪眼汪汪:“不、不可!父皇!不可!儿臣知错了!莫要同母妃说啊!”
衣裳不洁,腰腹叠起几层,嘴周一圈糊得半红半黑,若是皮囊尚可,还能当只花猫。可惜,太子只能当个被一掌拍瘪的泥巴人。
且是烂泥一滩。
……
阿斗固然难扶,但术业有专攻。好在风浮濯吃苦耐劳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极称其职。
那些个随行的公公、人臣,见他得了圣上青睐,便嘘寒问暖地守着,好声好气地候着。但风浮濯一心上下求索,只屈身于船舱内膛,专心备起教案来。
几月奔波,朝晖如梭,风浮濯从未与人打过交道。皇宫内外,都对这心性孤僻的小夫子略有耳闻。哪怕太子心有惦记,也暂且不敢造次。
于一方小窗边靠着的望枯,同样一声不吭。风浮濯在与不在,也照睡不误——
梦中为走马观花,一年比一日还要快。破梦以后,世道可是也会沧海桑田?
直至临近磐州渡口,风浮濯看着海上残月,才暗下决心。
他轻声唤着。
“白骨偶大人……可有睡去?”
这个世道的主宰是风浮濯,望枯若是得他召唤,自然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都不会答。
——还能如何说呢。
风浮濯却坚信她是醒着的。
“白骨偶大人,我那日看着江枫渔火,心有一言未曾道出:为何父母二人如此吃苦,却从未见过那般惹人动容的景致。”
“我知晓,这些为身外之物,不可追,不可盲从;但我更知晓,善人活这一世,就如那两名逞能的渔夫,穷会死,饿会死,行凶会死,行善会死,被践踏自尊也会死。”
“因此,人有玩性,会有懒性,父母二人摒弃以上两者,注定要牺牲太多。”
“而我如今才深谙此道。”
“白骨偶大人,我知晓你不愿搭理我,是因为我扯谎了。”
他徒留一记不熟练的嗤笑。
“正因我是平生第一回,还以为定会败露。”
“谁知佛祖显灵……或是,白骨偶大人暗地里将我庇佑了。”
“言而总之,我都该道一声对不住。”
“但不会水之事我却并未扯谎,只知成事在天,我若是死了,也好早日陪黄泉下的父母,若是天要助我,我定要为他们平反冤案。”
“于此,我竟在水下船桨里,绞进了一串抛了光的璎珞珠子,我顺势将它夺来,用力撕断了,只择其最大的一个,于礁石上打磨。”
“如此逗留,我也的的确确沉入湖底,命悬一线。”
“当我醒来时,我便暗自起誓,绝不负天意的帮扶。”
“我要正道当首,要良人致胜。”
“而今我说这些,是想问问白骨偶大人。”
“……磐州遍地是凉薄之人,皇宫总有骇人听闻之事,好的时令极短,坏的时令极多,不知大人可愿陪我一并去吃苦头呢?”
——人到磐州了,方知询问。
纵使他百般压抑天性,也难改贪欲本心。
望枯也不打“冷战”了,久违翻出活字木板,轻轻敲出一个字。
去。
风浮濯慌忙低下头,又用拳头抵住嘴,也藏不住高高扬起的笑颜。
他自个儿也险些忘了——十岁孩提应有的模子。
风浮濯又记起,五岁之前,风长引与古丝总是想方设法地逗他欢笑,买了一屋子玩物——竹蜻蜓、拨浪鼓都算寻常,他手中的,都是摇摇木马、“捉天弹簧”、流萤大网。
他那时就知赏脸,会陪着乐呵两声,还会特意拿去分给左邻右舍的同龄人玩。若是旁人玩腻了、弄坏了,他又不自觉惜物了,只是小心缝补,再关箱收好。
后来,古丝给他的十岁生辰礼,就成了几根木头:“我与父亲好似发觉,柳儿没有心爱之物。便驱了马车,游走全城,想要为你做些什么,这才从门庭捡回几根核桃木,想要你自己做些喜欢的物什,如何?”
风浮濯接过,却就此吞声:“……父亲、母亲便是我的心爱之物。”
古丝笑了笑:“柳儿撒谎了。”
风浮濯微微皱眉:“柳儿从未扯谎。”
风长引也笑:“好、好!柳儿没扯谎,便是爹娘给你派发的课业,好不好?”
但风浮濯明白,他兜兜转转也找不到一个能够为之牵肠挂肚的物什。
而今,在不为人知的静夜里,他却找到了。
他要的没有其他。
他要的只是一个“信仰”。
……
入宫诸事不便,风浮濯则与“望枯”约法三章,平日里都在他的箱箧里呆着,待到休沐之时,才将“望枯”放出来。
望枯乐得自在,白日睡空了觉,就于夜里蹑手蹑脚地爬出。虽一步只有半寸,行得太过缓慢。起先,整夜只能走去院子里,后也能摸索去奴才们的寝宫,再后来冷宫、不受宠的小嫔妃、有过几面之缘的御花园都有所猎足。
而风浮濯的休沐,却从一月七日,变为一月四日、一月两日,直至再也不休。
望枯便明白,是他被太子那群乌合之众给刁难了。
也正是帝权的天秤倾斜太过,才让这些只知明面恨,不知礼贤下士和良苦用心的草包们就此记恨。
太子一朝不失势,风浮濯便一日探不到头。
风浮濯与她聚少离多,却每见一回,都年长了些。
“这是东洋来的稀罕玩意,圣上赏赐的,我舍不得吃,还望白骨偶大人吃的惯。”
他着白衣,逸兴遄飞。
“今日,我打了沃氏与慕氏子孙的手心,也探明了他们的商行,下回休沐我需彻查,就不得来看大人了……多谢大人知礼。”
他笑意更盛,两目含温。
“听太子殿下说,北边城郭有一处风景宜人的地方……下回,我定会带白骨偶大人过去。”
他声色沉稳,却再无笑意。
“我不慎落水了,自知失态,便站于屏后罢。对了,今日除夕,我还未给大人点上两炷香。”
他无喜无悲。
同样忘了给他已故父母上香。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不知是第几个年头的三月梨花落,他早已长大成人,也仍不见终。
非但如此,望枯还等来了他的伤痕累累。
他已有弱冠的相貌,与四百年后的人并无二致。
却好似变了个人。
“白骨偶大人,我要被拔舌挖眼了。届时,便要去往北边了。”
“恕我无能,护不住白骨偶大人了。”
风浮濯的万念俱灰,是声色哀求,是仓皇谦卑。
“他们要来了。”
“大人定要躲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