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钦与张珩延皆是一怔,赶忙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老者
身着一袭墨色长袍,袍角绣着精致的银线云纹,虽已两鬓斑白,可腰杆挺直,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的气场瞬间让屋内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此人正是翰林院学士杨峰,平日里负责引领教导他们这些新晋翰林,于诸多晚辈而言,是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存在。
杨峰迈着沉稳步伐踏入屋内,目光在谢淮钦与张珩延身上依次扫过,神色凝重,缓声说道:
“今日,你们需得好好熟悉院中书籍典故,莫要荒废了这大好光阴。”
“明日便要上朝,那朝堂之上,绝非寻常地方,恰似惊涛骇浪里行舟,暗礁无数、风云莫测。”
他微微皱起眉头,加重了语气。
“君恩浩荡,可雷霆之怒亦在转瞬之间,稍有差池,祸从口出,累及自身不说,还可能祸及家族。”
“所以,务必谨言慎行,管住口舌,听清旨意、看准时机再发声,莫要逞一时之能,懂了吗?”
谢淮钦与张珩延忙离座,恭敬行礼,齐声应道:
“学生谨遵教诲,定当铭记于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谢淮钦垂首之际,心下犹如被重锤敲醒,原本还因善祥郡主之事而有些飘忽的思绪瞬间收拢。
他深知,自己能入翰林院,承载着家族厚望,明日朝堂之上,便是迈向仕途险途的关键一步。
张珩延亦是一脸肃然,偷瞄了一眼谢淮钦,暗暗提醒
自己要和这位同僚一样,打起十二分精神。
次日,晨曦初破,谢淮钦已身着朝服、头戴乌纱,身姿笔挺地伫立在宫门外,等候入朝。
微风轻拂衣袂,却难抚他心头的忐忑,那朱红巍峨的宫门缓缓开启,似一张吞人的巨口,将他与一众朝臣引入那庄严肃穆、暗流涌动的朝堂。
金銮大殿内,气氛凝重又嘈杂,诸臣依品阶列位,文东武西,衣袍斑斓似云霞铺陈,却掩不住各自神色间的迥异心思。
随着一记清脆朝钟鸣响,今日朝会拉开帷幕。
先是礼部侍郎出列,手中笏板轻举,清了清嗓子奏道:“陛下,七夕佳节将至,宫中惯例需办节庆盛宴。”
“然今岁各地水患方息,民生初定,臣以为当以节俭为要,略备薄宴,表天家恤民之意,亦不失佳节氛围,望陛下圣裁。”
此语一出,朝堂东侧,几位素日以清正、恤民着称的老臣纷纷颔首,交头接耳间,满是对这番言论的赞许,仿若一串连锁反应。
周遭低语声皆在附和“节俭为宜,不可奢靡”。
未等附和声歇,只见从西侧武将队列中,跨步走出一员大将,身形魁梧壮硕,声若洪钟反驳:
“哼,七夕乃我朝重要节庆,百姓尚张灯结彩、阖家欢庆,天家怎可寒酸行事?”
“当大办特办,彰显皇家气象,扬我朝国威,也让臣民共沐圣恩,知晓陛下与民同乐之心,若办得小家子气,反倒失了体面!”
言罢,虎目圆睁,扫向东侧文官,似在等一场唇枪舌剑的辩驳。
刹那间,朝堂像炸开的油锅,两拨阵营迅速明晰。
主张节俭者引经据典,大谈“成由勤俭败由奢”,痛陈往昔奢靡致国衰之鉴,句句掷地有声,忧心忡忡之色尽显。
力主大办者则豪情万丈,以“恩威并施、凝聚民心”为由,将节庆视作皇权展示、江山稳固之必需,言辞激昂间,满是对荣耀皇家的执着扞卫。
谢淮钦立身其间,犹如置身惊涛骇浪的扁舟,心潮起伏难平。
他深知两边所言皆有其理,节俭可安百姓、固根基,大办能耀国威、聚人心,目光悄然投向御座,只见圣上神色凝重,似在权衡利弊,并未即刻表态。
谢淮钦暗自捏紧了手中笏板,脑内思绪飞转,斟酌着若有机缘进言。
该如何寻那折中之法,既能全皇家颜面,又可顾苍生疾苦,可在这剑拔弩张、党派鲜明的朝堂.
新晋翰林的他,一时也不敢贸然发声,只静静等待局势的进一步变化。
晚些时候,眼见争论愈发胶着,大有水火不容之势,皇帝轻咳一声,满殿瞬间鸦雀无声。
皇帝目光威严,缓缓开口:“众卿所言,各有其考量。
七夕盛宴,关乎国体民心,朕需再斟酌斟酌,卿等且退下,礼部先拟两版方案呈上,再做定夺。”
话落,朝臣们躬身齐呼“遵旨”,一场纷争暂歇,可那朝堂之上的暗流,依旧汩汩涌动,谢淮钦随着人流退朝,满心都是对后续事态发展的思量。
回到翰林院,谢淮钦步履沉稳,神色间透着几分旁人难以察觉的笃定。
其实早在金銮殿上那一番激烈论争伊始,他便已在心底悄然谋定了一个周全之策,只是时机未到,他双唇紧闭,未曾向任何人吐露半分。
室内静谧,唯余三人。
杨峰负手而立,目光在谢淮钦与张珩延身上巡睃,率先打破沉默,声若洪钟问道:
“你们对刚才朝内之事可有见解?此处仅吾等三人,无须顾忌,畅所欲言便是。”
言罢,目光满含期许。
张珩延闻此,神色一凛,整了整衣衫,拱手正色回道:
“学生思忖,节庆之礼,繁文缛节、奢靡铺张实不可取,削减用度,简约操办,可充盈府库,以应民生之需、邦国之急。”
杨峰微微颔首,手抚颌下胡须,目光旋即转向谢淮钦,眼中笑意隐现,口中问道:“淮深,你又是作何想?”
谢淮钦身姿挺拔,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声如沉钟,有条不紊地开了口:
“学生以为,节庆之礼,绝非寻常之事,实乃关乎国体、牵系民心。”
“一端,皇家风范不可轻弃,此乃尊统序、昭盛世之必需,巍峨宫阙,当有华彩装点。”
“另一端,民生亦不可罔顾可于……………………”
杨峰原本微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眼眸中满是赞赏之意,抚掌大笑道:“好哇!好个聪慧之人,能思常人所不及,言朝堂所或缺,妙哉妙哉!”
谢淮钦拱手谦辞:“杨大人谬赞,学生不过略陈愚见,望能稍解朝堂纷扰,尽绵薄之力罢了。”
话虽谦逊,可那周身散发的从容与睿智,却如暖阳穿透阴霾,昭示着他不凡的格局与担当。
杨峰素日立身朝堂,唯以忠心为笔、赤诚作墨,书写对皇上的耿耿精忠,因而深得圣心眷顾,每逢御前议事,皇上总要多听他几句肺腑之言,视作股肱心腹。
此前朝堂之上,谢淮钦虽已胸有成竹,可依旧不动声色,尽显沉稳内敛之态。
待与谢淮钦寒暄数语、别过之后,杨峰思忖再三,觉着这般贤才若能为皇上所用,于江山社稷大有益处,更兼私心倾慕其人品才学,有意收入门下悉心雕琢。
便整了整朝服,步履匆匆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飘散,皇上正埋首奏章堆中,眉头微蹙,似为军国要事烦忧。
见杨峰求见,方搁笔抬眸,神色稍缓,赐座后问道:“爱卿此来,所为何事?”
杨峰起身,拱手恭谨回道:“陛下,臣今日特来,是想为陛下举荐一人。
此人便是翰林院的谢淮深,陛下可还记得朝堂上论及节庆用度之事?”皇上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谢淮深当日下朝与臣讲其见解。”
“言节庆当兼具皇家风范与民生考量,提议精简宫闱用度,转而助力市井百姓张灯结彩,设惠民市集、办民俗雅集,如此,既能保天家体面,又可让百姓同享佳节欢腾,尽显陛下仁君之德。”
“臣观此人,才思敏捷、心怀江山社稷,实乃可造之才,斗胆!想将其收归门下,雕琢打磨,日后也好为陛下尽忠效力!”
皇上闻言,原本沉静双眸中闪过一丝兴味,指尖轻叩御案,似在回味谢淮深言语。
少顷,缓声道:“朕亦记得此人,爱卿既有心栽培,想必他定有过人之处朕且允了,不过,朕此后也当多多留意他作为,若真如爱卿所言那般贤能,朝堂之上,自当委以重任。”
杨峰闻言,心头一喜,忙跪地谢恩:“陛下圣明,臣定不负陛下所托,悉心教导,助谢淮深早日成才,为陛下排忧解难。”
自那日后,皇上对谢淮深便多了几分别样考量。
每逢翰林院呈上文章策论,总要先翻找谢淮深之作,细览研读,观其学识见解、治国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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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佳节,华灯璀璨,皇宫内张灯结彩,丝竹雅乐悠悠回荡在雕梁画栋之间。
御花园中摆开的盛宴,珍馐美馔罗列满席,酒香果香交织飘散,引得众人垂涎欲滴。
皇帝高坐于金碧辉煌的主位之上,身着绣龙锦袍,周身散发着威严庄重之气,龙颜之上虽带着几分节庆的和悦,可那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依旧让在场众人时刻谨记着君臣之别。
文武百官们各个眼含热切,满脸堆笑,争先恐后端起酒杯,口中溢满谄媚之词,滔滔不绝地向皇帝恭祝这七夕良辰。
“祈愿圣上万寿无疆、国运昌隆。”
好似谁的祝词更花哨、谁的姿态更谦卑,便能博得主上青眼有加,从此仕途平步青云。
在这一片阿谀奉承的喧嚣浪潮里,谢淮钦却宛如一座沉静孤岛。
他身形修长挺拔,一袭月白色锦袍衬得身姿玉立,面庞白皙清俊,眉眼间透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书卷气与倔强。
此时,他只是安静坐在自己的席位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手中竹筷不紧不慢地夹取着菜肴,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对周遭的热闹讨好仿若未闻,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太傅梁崇年,在朝堂之上也算德高望重,此刻见谢淮钦这般“不合群”模样,心中暗火顿生。
他那精心打点,本以为能将状元之位稳稳收入囊中的与自己儿子,却被眼前这年轻人横插一杠,美梦破碎,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今日宫宴,恰是寻他晦气、探他虚实的好时机。
梁崇年捋了捋胡须,故意提高了嗓音,满是尖酸刻薄
“这新晋状元郎可是有何不悦之处?怎得一个人在那里喝闷酒,都不给圣上恭贺佳节祝词,莫不是恃才傲物,不把这宫廷礼数、圣恩浩荡放在眼里?”
话语一出,席间瞬间静了几分,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谢淮钦,有好奇,有幸灾乐祸,也有暗含担忧。
谢淮钦闻言,不慌不忙搁下碗筷,拿起帕子轻轻擦拭嘴角,随后起身,整了整衣袍,神色从容淡定,向着皇帝方向行了个标准大礼。
朗声道:“陛下恕罪,臣绝非对圣恩有半分轻慢,亦无丝毫不悦。”
“只是臣以为,七夕佳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此乃天地间至情至性的团圆佳话,蕴含着我朝万民对情与爱的祈愿,对阖家美满、夫妻恩爱的向往。”
“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心怀苍生,这佳节于陛下而言,更是见证百姓安乐、家国和美的吉时。”
“臣不敢以俗套祝词敷衍,只愿陛下的恩泽如这璀璨星河,岁岁年年,普照我朝山河,护佑家家户户皆能如七夕之愿,团圆美满,情暖人间。”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贴合七夕意蕴,又巧妙将皇帝的功绩与民间期许相连,满含深意与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