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流泻,映照得山窟中很是明亮。
素手书生穿着双破草鞋,正蹲在一个小火炉前温酒。
乔婉娩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朴锄山中的小小洞窟,这里是素手书生临时落脚的地方,几堆稻草很是认真地被铺在一角,看得出是用来歇息的地方,旁侧放着一双皂靴,半新不旧。
洞窟的顶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洞口,站立其下,仰头就可以看到一轮明月恰好被圈在了一个环形中,难免生出一点坐井观天之感。
月光正直直地从那个洞口中投下,映照得每个酒杯中均是波光粼粼。
空气里充满了醇厚芬芳的酒香,燃起的松枝火把早已熄灭,但仅凭那小火炉里的一点火,就让每个持杯饮酒的人感到温暖舒适。
李相夷的脖子上正包着块巾帕,帕上绣着一支梅花,还是在乔婉娩坚持下才围上的,遮住了上半夜的荒唐痕迹。
他们二人的对面却只坐着一人,正是妙手空空。
素手书生已不知去向。
不过,他很快便又出现了,一手拎着整只的酱鸭,一手却握着个纸包,打开来看,却是一包花生米。
李相夷饶有兴致地看向他,这位身穿价值百金的锦衣,却脚踩烂草鞋的人,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兴趣。
何况朴锄山附近,只有一家铺子有酱鸭,离此足有二十里远,但他前后不过几盏茶功夫便走了一个来回,足可见轻功了得,绝不在妙手空空之下,也就比他差了那么一些。
素手书生也在看向他,不过他看的不止是李相夷,而是李相夷和乔婉娩。他仿佛已经要想起那些记忆里的身影了,然而李相夷却正专心地为乔婉娩撕着鸭肉,又让他有些犹疑起来。
他越瞧这二人,越觉得这烟火气息与记忆里的光芒万丈相去甚远。
一杯热酒下肚,他终于开口打破了这许久的沉默:“李公子也要去一品坟?”
“不错。”李相夷点了点头,这事早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那般明显了,素手书生显然也只是借此寒暄罢了。不过,素手书生的下一句话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你想取代我?”他的声音淡淡,却摆明了若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解释,这顿酒就是对面二人的断头酒。
妙手空空悄悄将剩下的半包花生摸了去,一转身便要往稻草堆上躺去。
“我醉了。”妙手空空道。
李相夷微微一笑,将剩下的小半只酱鸭推给他,道:“你还没吃饱,吃饱了就不醉了。”
素手书生也向他看过来,妙手空空不由咽了咽口水,暗自后悔没有早点醉倒,只得继续在他们身旁坐下来,一口吃肉一口喝酒。
这鸭子真是难吃极了。
可李相夷却赞起这酱鸭味道极佳,火候掌握极好,肉质也很是不错,想不到这个小地方也能有如此美食云云。
素手书生面无表情,听李相夷在那里东拉西扯,手下微微用劲,那白瓷酒杯就直直向李相夷面上飞去。
李相夷顺手抄过酒杯,很是和气地道:“我只想借你的名头一用,这趟凶险得很,只怕是九死一生,齐公子的日子长得很,不必非要走这趟。”
素手书生见他道破自己的本姓,心下微微吃惊,面上依旧不显,而是冷冷地道:“我的名头不是什么人都借得的。”
李相夷道:“这是自然。”
素手书生道:“你好像很有信心我不会杀了你,要知道每一个打着我名号去下地的,一个不剩都被我亲手杀了。”
“你不会杀了我。”李相夷确实很有信心,“你还会再请我喝酒。只是下回最好按照我夫人的想法,找个舒服的地方,这山洞并不是喝酒的好地方,至少想要弄一些下酒菜很是麻烦。”
“在李夫人提议的那个地方喝酒,确实是妙得很,只不过,”素手书生冷冷道,“那样的地方,只有朋友才配去同饮。”
“哦?”李相夷淡淡地微笑着,“如何才能成为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素手书生道,“所谓的朋友只会在你最虚弱的时候,在背后捅上最致命的刀子。”
李相夷的眼睛往妙手空空那里瞟了瞟,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他是你的朋友。”
妙手空空一直在安静地喝酒吃肉,但耳朵却是直直竖起的。
眼前的三个人,他顶多有把握从一个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却一定会被另外两个人拎着领子提回来。
于是他索性就慢慢将剩下的酒菜一扫而空,此刻突然听到这两位煞神提到他,不由如烫到屁股一般,弹跳起来。
却见他的对面,那位一直安静听着的美貌夫人,忽然对他笑了起来。
妙手空空挠了挠头,也觉得自己反应是否大了些,他虽然新近颇有些名头,却还是习惯了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特别是当他被认为是小偷的时候。
李相夷和素手书生似乎对他的动静毫无察觉。
素手书生道:“你怎么会认为他是我的朋友?”
李相夷道:“若不是你的朋友,那他这一次买卖可是亏大了。”
“他不亏。”素手书生道,“我答应过他,只要取了这个钱袋,我就为他带点好东西。买卖公平,若不是这么快被你找到,他现在应该在逍遥快活。”
“那真是可惜得很。”李相夷摸了摸鼻子,深表同情,又道,“你可知这个钱袋是做什么用的?”
素手书生不满道:“你的话未免有点太多,先前冒充我,现在还想套话。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将别人放在眼里过?”
李相夷怔了怔,面对突如其来的指责,他竟然想不出驳斥的话来,他甚至能感觉到素手书生已经按耐不住想将那双烂草鞋踩到他的脸上,作为冒充的惩罚。
他很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因为这往往意味着他遇到了麻烦。
这时,他只觉得衣角被人拉了拉,转头只见那双极好看的眼睛正对着他说话,他不由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心。
他已经想到了该怎么回答素手书生。
然而素手书生却并没有给他说出来的机会,只见他负手而立,站在那束月光之下,一身白衣珠光隐隐,如水似雾,华贵非常,越发显得脚上的破草鞋极为不协调起来。
他的右手微微一抖,便出现了一把极长的软剑,剑身通体漆黑,就如一条毒蛇般,直往李相夷的面门咬过来。
李相夷叹了口气。
他竟还有时间去叹口气。
素手书生的软剑,此刻就如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间生了根,一动也不动。
谁也没有看清楚他如何接下那一剑的,只听到他又叹了口气,手指松开。素手书生将剑抽了回来,却往后倒退了两步。
两步!
素手书生骇然道:“你是何人?”
适才那剑上传来的内力,直如海浪般,一浪高过一浪,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然而这浪潮却在瞬间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记忆里的那个影子倏尔便从模糊变得清晰无比。
武林中,如此年轻又能令他感到如此喘不过气来的,除了那个人还有谁?
何况他已经认了出来,那始终冷静着的少妇,不就是当日扬州城红绸剑舞,只为博美人一笑的另一位主角乔婉娩?
只是时隔多年,那时二人还稚拙得很,不似如今这般风度翩翩,光采无限。
他忍不住道:“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李相夷不由又叹了口气,“只是希望我死了的人却是不少。”
“怪不得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拔出你的剑来,我们打一场。”素手书生的眼里已是迸发出一股狂热来,“没想到我此生还有机会和你打一场。”
和“剑神”李相夷一较高下,是每一个精研剑术的江湖中人的心愿。
素手书生挽了个剑花,蓄势待发,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在他的身前晃动。他这一起手势,端的是既攻守兼备又气势不凡,看不出半点破绽。
然而李相夷只是凝望着他,甚至还赞了他一句,身形一晃再晃,躲过了好几次堪堪擦身而过的剑芒,却始终不见拔出剑来。
素手书生忍不住道:“你的剑呢?”
“丢了。”李相夷苦笑道。
“你夫人那里还有一把剑,先拿着和我打一场。”素手书生并不以为意,“一品坟里听说神兵利器不少,到时候为你带一把好的。”
李相夷又躲开一个极为刁钻的进攻,苦笑道:“你就这么想和我打?”
素手书生微笑道:“和我打完这一场,想要怎么冒充我的名头,都随便你。”
没过多久。
红泥小火炉又开始燃起火焰,只是这回是李相夷在温酒。
他们还在那个洞窟里,月光依旧流泻如水,照得四下一片光亮。
妙手空空早已寻了个空隙,告辞而去,去寻他迟来的逍遥快活。
那双破草鞋被随意地丢在角落里,素手书生换上了那双皂靴,又将头颈的热汗认真地擦拭干净,重新梳洗了一番,此刻看来真如风流倜傥的年轻书生模样,他更是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把折扇,拿在手上,极是风雅。
乔婉娩见他如此认真地将自己装扮一新,直如李相夷往日里最是招摇的那几位“朋友”的装束,心下登时五味杂陈。
那几位“朋友”,只不过在四顾门讨得一口茶喝罢了,实在没有太多的交情,却能让人误会至此。
素手书生见李相夷瞧了他几眼,不由问道:“我这副打扮如何?”
李相夷道:“阁下英俊潇洒,实在文采风流,就是京城中的状元探花也不能有这样的文质彬彬。”
素手书生本是微笑着,听了他这话也是一愣:“你不喜欢?”
李相夷淡淡道:“阁下如何穿衣打扮,为何要问我的喜好?”
素手书生的目中忽然流露出一股奇怪的光亮,他将那柄折扇抛开了去,道:“我现在觉得有个朋友,或许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李相夷道:“哦?”
素手书生道:“金鸳盟角丽谯,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相夷叹道:“你还是想走这一趟。”
“朋友重伤在身,我岂能坐视不管。”素手书生很是认真地道,“听闻一品坟内有一灵药,叫做’观音垂泪‘,我为你带出来便是。”
他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你现下气海破裂,实力大减,还能和我打个平手。我实在很想见识见识,你伤愈之后的风采。”
“你就莫要去冒险了,这下地的活计,我比你强得多。”
李相夷却是在暗暗后悔,早知如此,他方才出手就不该那般收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