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时易过,转眼间便是数日过去。
芩婆与漆木山商议后,二人收拾了东西去往北峰的云居阁,将此南峰的数间小屋尽数交付给新婚夫妇。
李相夷本想挽留一番,转念一想二人争吵半生,好不容易重归于好,正是该好好共度余生的时候,何况自己余毒未清,不知何时又要发作,将他们留下,迟早会被发觉,便携了乔婉娩,同送二人至北峰。
北峰的云居阁已有一个多月未有人居住,不免有了些许积灰。李相夷大半日都在帮师娘与师父打扫卫生,趁着阳光正好,将被褥翻出晾晒后又收进屋中。乔婉娩帮芩婆张罗了一桌饭菜。
收拾停当后,已是夕阳衔山,红霞满天。此时正是春色满园时节,但见山光凝紫,花叶摇金,绚丽非常。
四人分别在桌前落座,漆木山讶然看着芩婆将一坛子酒摆上了桌,拍开泥封,四溢的醇香表明这是连他也舍不得喝的好酒,不由咽了咽口水。
芩婆斜睨了漆木山一眼,道:“就这一坛,喝完就没有了。”
漆木山并不在意,乐呵呵地为自己倒了一杯,又为芩婆倒了一杯,转头便对夷婉二人道:“想喝的话,自己倒。”
话音刚落,李相夷便已将面前的酒杯斟满,对漆木山笑道:“徒儿陪师父喝几杯。”
漆木山先是一愣,随后极是欢喜地笑起来,道:“好小子,脑子开窍了,这成了亲果真是长大了啊,来来来,你我师徒今日不醉不归——”
这时,芩婆咳嗽了一声,漆木山忙改口道:“……尽兴而归。”
芩婆这才满意起来,她见乔婉娩正微笑着看向这师徒俩,便夹了一筷子菜到乔婉娩的碗里,道:“别管他俩了,婉娩,来尝尝这道,师娘特地为你烧的,味道怎么样,可还喜欢。”
乔婉娩早年失怙,后又失恃,只有一兄,此时见芩婆对其不时嘘寒问暖,极是关爱,心下动容,对芩婆越发敬爱起来。
那边李相夷已是有了几分醉意,醺醺然往身边摸了一把,却摸了个空,他乜斜着眼瞧了下,这才记起少师剑已沉入东海,不由默然片刻,又将杯盏倒满,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杯,再敬师父!”
漆木山吃了一筷子菜,才将酒杯端起,只见李相夷已将那杯酒喝光,然后又倒了满满一杯。
他不由笑道:“相夷,你醉了。”
“我没醉……”李相夷晃了晃脑袋,脸上早已红了一大片,还在坚持为自己又倒满酒,“我要陪师父好好喝酒……”
他站起身来,见屋外月色朦胧,愁云尽散,惨雾皆消,不由笑了笑,步出屋外,举杯邀那残月共饮。山风吹起他的衣襟,飘落了几瓣花叶。
乔婉娩出来寻时,他已躺到树荫下睡觉去了。他的酒量本就差得很。
一夜无话。
次日天方明,乔婉娩便已起身梳洗,收拾停当后,这才去寻李相夷。
因为担心李相夷醉酒后闹腾,芩婆便不让乔婉娩与他歇在一处,而是将他安置在了昔年单孤刀的屋中。
北峰的云居阁卧室并不多,芩婆与漆木山住了主屋,乔婉娩睡了客房,能住人的卧室便只有单孤刀先前的房间了。
此时李相夷还对单孤刀的行为一无所知,三人一合计,便让他躺在那一方床榻上了。
单孤刀的房间与客房距离颇远,乔婉娩缓缓走着,边走边赏此处山景。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直下到此时方停,朝阳从云层后显露了出来。远近数个峰峦,还遮掩在如梦似幻的云雾中,若隐若现。枝头上有鸟雀叫唤了几声,满树绿叶淋了一夜春雨,越发绿得耀眼。
忽然一阵轻风吹过,屋前数株青梅树上的残花,就如白雪般随风飞扬坠落,落进那满地狼藉的花叶间。
李相夷已然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极少饮酒,更不曾醉酒,因而醒来的一瞬竟恍惚以为碧茶又要发作,待明白这不过是宿醉的后果之后,不由哑然失笑。
他环顾屋内,发现是单孤刀的房间后,不由又有些愣神。
乔婉娩翩然而至,李相夷一见到她,嘴角便微微上扬,柔声道:“起这么早?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还不是担心你,”乔婉娩被扶着坐在床沿,嗅到李相夷身上还残留着些许酒气,轻轻叹了口气,“你从来没有醉成昨晚那样,我算是明白师娘为什么不喜欢师父喝酒了,你以后可不许再喝醉了。”
李相夷揉了揉太阳穴,仍觉得头疼非常,口中也干得很,对于乔婉娩的这番良言颇为赞同:“好,阿娩,我以后再不喝这么多了。”
他转了下头,发现脖颈还酸得很,便又揉了揉脖子。他这动作正落在乔婉娩的眼里,她不免关切地问了一句。李相夷瞧了眼一旁甚是平整,没有一丝凹陷痕迹的枕头,喃喃道:“或许是枕头太高了些?”
乔婉娩便伸手去拿那枕头,她一将之拿在手中,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与李相夷对视了一眼,便动手将枕套取下。
一个长方的樟木盒子便显露出来。
“盒子?”二人面面相觑,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之色。
李相夷将这长方盒放在手中仔细观察了一下,只见木盒颇大,为樟木的常见颜色,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木盒一侧有个机关,锁住了盒中之物。他认出这正是单孤刀之物,便不愿打开,拿起枕套,想要套上原样放回。
乔婉娩拦住了他,道:“打开看看吧。”
李相夷道:“这是师兄的遗物,等我找到师兄的遗体以后,就把它和师兄合葬。”
乔婉娩道:“这里面或许有师兄的什么未了的心愿,你没准还能帮得上忙。”
这话说的有理,李相夷点了点头,叹道:“这喝醉了果然脑子就糊涂了,怎么就没想到这节。”说罢便查看了下那个机关,见不过是个普通的关锁,三两下就能解开。
乔婉娩屏住了呼吸,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有几分紧张起来。
木盒子伪装成枕头,怕是真的藏着什么秘密。
“这里面是几封信,还有一个小盒子,还有就是师兄写的一些东西……”李相夷随手拿起其中的几张纸,他只看上一眼,便惊疑了起来,“这……这是……”
他的头越发痛了起来。
乔婉娩见他一张一张纸看得飞快,越看越是眉头紧皱,越看脸色越是煞白,不由关切道:“相夷,这上面写了什么?”
李相夷没有回答她,轻轻叹了口气,将其中一张纸递给了她。
乔婉娩接过纸来,纸上数行浓墨行楷,正是单孤刀的字迹,她看了一眼,也是惊疑不定起来。只见那纸上写着——
“南胤三大秘术修罗草、无心槐、业火痋,传于南胤皇室。南胤覆灭前夕,龙萱公主嫁与芳玑太子,即为萱妃。萱妃暗启南胤复兴大计,携罗摩鼎徐徐谋图之,宗亲王谋乱杀熙成帝、芳玑王之后称帝,萱妃殉葬芳玑王。”
“南胤?”乔婉娩长吸一口气,道,“它不是已覆灭近百年了吗?”
李相夷道:“不错。”
乔婉娩道:“芳玑王是熙成帝的长子,早早便立为太子。当年南胤即将灭国,为求援兵,派出公主来和亲,却未能阻止南胤覆灭之势。传闻这位和亲公主生得天姿国色,将芳玑太子迷得神魂颠倒,竟让芳玑太子一夜之间将十位手足兄弟尽数杀害,之后更是甲胄逼宫,好在宗室里的宗亲王正在京郊领兵,闻讯赶来,及时平定了这场谋乱。不过熙成帝还是被芳玑王重伤,不治而亡。宗亲王自此登临大宝。”
李相夷道:“不错,当年朝廷是这么说的。”
乔婉娩道:“可师兄为何说是宗亲王谋乱?还有,这南胤三大秘术又是怎么回事?”
“阿娩,这等皇家之事,不是我们所能知晓的。”李相夷抑制住波动的情绪,叹了口气,“师兄,他的身世……大有来头。”
说罢,他又将手中的两张纸递给了乔婉娩。
这上头却不是单孤刀的字迹了,乔婉娩看了眼,却发现是异族文字,她一字不识,忙看向另一张纸,两下对照,当是译本。
“风涵逸台鉴:
萱公主身陷囹圄,托我辅佐其子,复我南胤社稷,我已赶往京城城郊竹林接应。”
落款为风阿卢。
乔婉娩疑惑地看向李相夷,道:“这是?”
李相夷一言不发,又将数张纸递了过来,乔婉娩细看之下,发现是数人之间相互联络之信。
“风涵逸台鉴:
我已赶至京城城郊竹林,寻遍方圆十里也无萱公主之子,还请逸兄带人赶往京城周边继续寻找。”
落款为风修尧。
这封信函后面正是风涵逸的回函——“术师前往京城后已有数月音讯全无,我已暗中寻遍京城各处,不知术师去向,恐有不测。即便如此,我族亦当寻得小主,完成萱公主未尽之心愿,复我南胤社稷。”
据这信中所言,应是当年萱妃在殉葬芳玑王之前,暗中护着其子出逃,同时联络南胤旧部风家接应。可是南胤旧部似乎出了意外,导致并未成功接应,此后风家便四处寻找公主之子的下落。
乔婉娩不断往后翻看,均是风家在几十年间苦苦寻觅萱公主血脉下落的往来通信。数年之前,风家一分为二,其中一脉改姓封,但追寻公主后人、图谋复国之心依旧。
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姓映入眼帘,乔婉娩不由屏住了呼吸。
“封磬垂鉴:
漆木山夫妇数年前曾于山下破庙带回两个乞丐,将之收为徒。其一与萱公主曾孙年纪相仿,还请盟主亲自前往确认。封承允”
乔婉娩看向李相夷,道:“萱公主曾孙,师兄?”
李相夷点点头,将手中的最后一张纸也递给她。
“封磬垂鉴:
查得疑似龙萱公主后人踪迹,此前曾在丰州一带。现令你前去寻找。封高”
李相夷垂下了眼,片刻后又抬眼凝视着乔婉娩,缓缓道:“我幼时,确实曾同师兄在丰州一带乞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