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婧开车到陆琛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但是路灯还没有亮起来。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不同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夜晚肯定会变得更加糟糕。
程长婧把车停在位于洛市市区一处奢华的小区楼下，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曾经和陆琛以及他们的女儿一起住在这所房子里，这里有很多回忆，很多回忆都是美好的。
但是也有不少记忆并不那么美好，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糟糕。
就在她正要下车朝房子走去时，楼道前门打开了。
陆茜走了出来，陆琛的身影映衬在门口明亮的灯光下。陆茜走向车边的时候，他向程长婧象征性地挥了挥手，然后他就退回到楼道里，关上了门。
在程长婧看来，他关门的力度相当大，但是她知道这可能只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
那扇门在很久以前就永远关上了，那种生活也一去不复返了。
但是事实却是，她从来就不属于这样一个平淡、安全、体面、秩序井然、按部就班的世界，她的心总是向往在野外，那里充满了混乱、不可预测和危机四伏。
陆茜走到车边，打开门，坐进了副驾驶座位。
“你来晚了。”陆茜厉声说道，交叉着双臂。
“对不起。”程长婧说。
她其实想说得更多，想告诉陆茜她是多么地抱歉，不仅仅只是为了今晚的迟到，不仅仅只是为了她的父亲，而是为了她的一生。
程长婧非常想成为一个更好的母亲，想待在家里，想陪伴在陆茜身边。但是，她的工作生活就是不允许她脱身。
程长婧开车离开了路边。
“正常的父母不会整日整夜地工作。”陆茜说。
程长婧叹了口气。
“我以前就说过……”她开口说道。
“我知道，犯罪分子是不会休息的，”陆茜打断了她，语气变得不耐烦，“总是这一套，妈妈。”
程长婧默默地开了一会儿车，想和陆茜谈谈，但是她实在是太累了，这一天的事情让她应接不暇。
现在她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和你父亲相处的怎么样了？”她最后问道。
“很不好。”陆茜回答道。
这是一个可以预料到的回答。
这些日子，陆茜似乎对她父亲的不满比对她母亲的还要多。
他们之间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然后，陆茜用一种较为温和的语气补充道：“至少杨晨阿姨在那里，能换换口味，转换一下心情，看到一张友好的面孔。”
程长婧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真的很感激杨晨，这位中年女性多年来一直担任他们的保姆，她有点胖胖的、长得干干净净，总是面带笑容，跟她接触总是让人心情愉悦。
杨晨总是非常负责、脚踏实地，这一点程长婧从来不曾怀疑过，陆琛也是如此。她很高兴杨晨还在他们的生活中，而且每当陆茜待在她父亲家的时候，她还在那里照顾陆茜。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程长婧强烈地感觉到需要和女儿交流。
但是她能说些什么才能打破僵局呢？
并不是说她不理解陆茜的感受，尤其是在今晚这样的夜晚。
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肯定会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在父母两个人的家之间被来回接送。
对于一个已经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感到愤怒的快要十岁的女孩来说，这肯定很难承受。
幸运的是，陆茜同意每天放学后去她父亲家，直到程长婧来接她。
但是今天，这个新安排的第一天，程长婧就迟到得非常厉害。
程长婧开车的时候，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她甚至想不出任何话来说。
她只是太累了。
他们到家了以后，陆茜默默地大步走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程长婧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她敲了敲陆茜的门。
“出来吧，宝贝，”她说，“我们需要谈一谈，我们在餐厅里坐一会儿，喝杯茶，或者在客厅也行，今晚外面很美，就这么浪费了，太可惜了。”
她听到陆茜的声音回答道：“你去吧，妈妈，我很忙。”
程长婧疲惫地靠在门框上。
“你总是说我陪你的时间不够。”程长婧说。
“已经过了午夜了，妈妈，真的很晚了。”
程长婧觉得喉咙发紧，泪水涌上了眼眶，但是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哭出来。
“我在努力，小茜，”她说，“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在所有事情上。”
沉默降临了。
“我知道。”陆茜最后在房间里说道。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程长婧希望能看到女儿的脸。
她有可能在这两个字里听到一丝同情吗？不，可能没有。
那么是愤怒吗？程长婧不这么认为。
这可能只是冷漠。
程长婧去了浴室，洗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她让蒸汽和滚烫的水滴按摩着她的身体，在经历了如此漫长而艰难的一天后，她浑身酸痛。
当她出来吹干头发时，她感觉身体好多了。但是内心深处，她仍然感到空虚和不安。
而且她知道自己还没准备好睡觉。
她穿上拖鞋和浴袍，来到厨房。
当她打开一个橱柜时，首先看到的是一瓶打开了的红酒，她想给自己倒一杯。
“这可不是一个好方法。”她坚定地对自己说。
以她现在的心境，一杯是不够的。
在过去的六个星期里，尽管历经种种麻烦，她还是设法不让酒精控制自己。
现在更不是失去控制的时候。
于是，她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
然后程长婧坐在客厅里，开始仔细研究那个装满三张谋杀案照片和信息的文件夹。
她已经对六个月前在渝市附近的受害者进行了交叉匹配，他们现在知道这是三起谋杀案中的第二起，了解了很多。
王琳是一位已婚母亲，有两个孩子，她和丈夫一起经营着一家餐馆。
与此同时，程长婧也看到了第三个受害者刘琦被遗弃的地方，她甚至还拜访了刘琦的家人，包括那个自私的市长。
但是，两年前的案件对她来说是全新的。
当她阅读报告时，文晓云开始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曾经活过、用力呼吸的女人呈现在她眼前。
她在渝市一家企业做注册会计师，案件发生前不久才从楚市搬到了渝市。除了她的丈夫以外，她的家人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一个寡居的母亲。
文晓云的朋友和亲戚形容她性格温和，但是相当孤僻，甚至可能很孤独。
程长婧一边喝着茶，一边不禁想，如果文晓云还活着，她会变成什么样呢？
三十六岁，生活仍然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关于孩子，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
程长婧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不禁打了个寒颤。
就在六个星期前，她自己的人生故事差点就像现在摆在她面前的这个文件夹里的故事一样结束了。
她的整个存在很可能会被简化为一堆可怕的照片和官方的叙述。
她闭上眼睛，试图摆脱这些回忆，因为她感觉到挥之不去的噩梦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但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她都无法阻止它们。
当她在黑暗的房子里悄悄走着的时候，她听到地板下面有刮擦声，接着是一声呼救。
她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扇小门，打开门后是房子下面的一个爬行空间，她用手电筒往里照。
光束照在一张惊恐的脸上。
“我是来救你的。”程长婧说。
“你来了！”受害者喊道，“太好了，你终于来了！”
程长婧爬过满是泥土的地面，朝角落里的小笼子走去，她摸索了一会儿锁。
然后她拿出小刀，撬着锁，直到把它撬开。
一秒钟后，那个女人从笼子里爬了出来。
程长婧和那个女人朝小小的开口走去。但是，那个女人刚走出去，一个极具威胁性的男性身影就挡住了程长婧的去路。
她被困住了，但是另一个女人有机会逃走。
“快跑！”程长婧尖叫道，“快跑啊！”
程长婧猛地回到现实中。
她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那些恐怖的事情呢？
显然，接手一个涉及酷刑和死亡的新案子，并没有让她的情况变得更容易释怀。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个人她总是可以依靠来寻求支持。
她拿出手机，给高雅兰发短信。
“你还醒着吗？”
几秒钟后，回复来了。
“是的，你怎么样了？”
程长婧打字道：“很难受、不安，你呢？”
“吓得根本睡不着。”
程长婧想打些什么让她们俩都感觉好一点，不知怎的，她觉得只是这样发短信似乎还不够。
“你想聊聊吗？我是说真正地聊一聊，而不只是发短信？”
过了好一会儿，高雅兰才回复。
“不，我不想。”
程长婧惊讶了一会儿。
然后她意识到她的声音对高雅兰来说并不总是能带来安慰，有时候甚至可能会引发她可怕的回忆。
程长婧想起了她们上次谈话时高雅兰说的话。
“找到那个混蛋，替我杀了他。”
当她思考着这些话的时候，程长婧确实有一个她认为高雅兰可能想听到的消息。
“我又开始工作了。”程长婧打字道。
高雅兰的话如潮水般涌来，一连串的打字短语。
“哦，太好了！我真的特别高兴！我知道这不容易，我很自豪，你非常勇敢。”
程长婧叹了口气。
她并不觉得自己那么勇敢，至少在这一刻不是。
高雅兰的话还在继续。
“谢谢你，知道你又开始工作了，我感觉好多了，也许我现在能睡着了。晚安。”
程长婧打字道：“坚持住。”
然后她放下了手机，她也感觉好一点了。
毕竟，她做成了一件事，像这样重新开始工作。
慢慢地，最后她真的开始恢复了。
程长婧喝完了剩下的茶，然后直接上床睡觉了。她让疲惫感征服了自己，很快就睡着了。
程长婧散步在公园，和姜辞面对面交谈，姜辞的手里提着各种吃的，他说想去看一看陆茜，她也很开心他可以接受陆茜。
但是，这时一个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个高大可怕的男人，他脸上戴了一个很丑的面具，程长婧的直觉告诉她，这是林纾泽，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林纾泽不是被移交到看守所了吗？
思考阻碍了程长婧的动作，姜辞本能地推开了程长婧。
于是林纾泽转向朝姜辞的胸口开了一枪。
姜辞倒在地上，流血不止。
林纾泽没有补枪，直接跑开了。
程长婧开始不停地尖叫。
然后她听到了姜辞的声音。
“没事的，程长婧，能够认识你，我就很高兴了。”
程长婧还站在公园，周围还是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姜辞就站在她的面前，站在他自己的尸体旁边。
“我一定要把你救活！”程长婧喊道。
姜辞悲伤地对程长婧微笑着。
“你做不到的，”姜辞说，“你不能让死人复活。”
程长婧坐了起来，呼吸急促，被一阵嘎嘎声从睡梦中惊醒，她紧张地环顾四周，房子现在很安静。
但是她肯定听到了什么声音，就像门口有什么声音传来。
程长婧跳了起来，本能地警觉起来，她从梳妆台里拿出手电筒和枪，小心翼翼地穿过房子朝玄关走去。
她透过门上的猫眼往外看，但是什么也没看到。
周围一切都很安静。
程长婧做好准备，迅速把门大大地打开，把光照向外面。
没有人，什么也没有。
当她移动灯光时，门口地毯上的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有几颗小石子散落在那里，是有人朝门扔了这些石子，才发出了嘎嘎声吗？
程长婧绞尽脑汁，努力回想昨晚她回家的时候那些石子是否在那里。
在她的恍惚回忆中，她根本无法确定。
程长婧在那里站了几分钟，但是到处都没有任何人的迹象。
她关上并锁上门，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卧室。当她走到了尽头时，她惊讶地发现陆茜的卧室门微微地开着。
程长婧把门大大地推开，往里面看。
她的心因恐惧而怦怦直跳。
陆茜不见了。